也許哥哥的冷靜是因為科學(xué)，可我的慌張也是因為科學(xué)。
科學(xué)的角度而言，姥爺?shù)挠洃浫笔钦５?；可從科學(xué)的角度，我們該怎么辦呢？怎樣做，姥爺才會好？
姥爺現(xiàn)在是不是什么都記不得了，我看著他坐在沙發(fā)上，一個人乖乖坐著，會不會覺得無聊呢？會不會很害怕呢？整個人完全處于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自己完全不認識周圍的人，記憶零散模糊，姥爺?shù)枚嗪ε隆?p> 可我還是不知道該同姥爺說什么，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同姥爺講話了。
我昨天那樣的哭鬧，今天還略帶著氣憤。我真的很不懂事。
當(dāng)天下午學(xué)校要開學(xué)，我需要從縣里先到市里，吃過午飯，爸爸媽媽就決定帶著我出發(fā)了。
我同姥爺揮手，“姥爺，我走了?！?p> 姥爺突然開口，“你要去哪里呀？”
“我要去上學(xué)。”我回答，其實心里還是很開心的，這說明其實姥爺還記得我——我承認，我的確是個壞孩子，揪著記不記得我這件事不放。
姥爺問，“去哪里上學(xué)？”
“我去市里，去一中?！蔽一卮?。
姥爺一臉的疑惑。
我同姥姥再見，擁抱、親吻姥姥，“姥姥，你要保重身體啊。”
“你不用擔(dān)心家里，家里都挺好的，你好好學(xué)習(xí)就好了。記得好好學(xué)習(xí)就好?！崩牙驯П?。
“好。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你們都要保重呀。”
臨走前，我又同姥爺揮手，“姥爺，再見?！?p> “你去哪里呀？”姥爺又問我。
“我去上學(xué)。我去一中讀書?！蔽艺f，“沒關(guān)系，過幾天我就回來了。我很快就又放假了?！?p> “你要去哪里呢？”姥爺一直問這個問題，問的我心里一陣酸楚，姥爺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要去上學(xué)了。去市里，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姥爺終于沒有再問。
在路上，媽媽才問起來了昨晚的事情。
“姥爺就是逗你玩的，他覺得自己生病了，心里就不舒服，擔(dān)心自己成為負擔(dān)，有些問題就不太愿意說?！?p> 我搖了搖頭，“不是，姥爺是真的不記得我了?！?p> 我將昨晚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同媽媽講了一遍，我能感到媽媽明顯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說：“哦。那看來是真的已經(jīng)記不得人了?！?p> “之前你們有發(fā)現(xiàn)過姥爺不認識人嗎？”我看著媽媽的反應(yīng)有些奇怪。
媽媽搖頭，“沒有。”
媽媽又補充道，“姥爺平時說話就很少，問一些問題，姥爺也不會理，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認識人、是不是記得我們大家。”
“所以，這是你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姥爺不認識人嘍？”
“是?！?p> 也難怪，假如姥姥和媽媽一早就得知姥爺已經(jīng)開始記憶衰退，頭腦不清楚，她們一定不會這樣赤裸裸地把真相猛地拋在我面前。
“也是。自從去省會‘烤電’，姥爺就從沒有叫過我們。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記得人?！眿寢尰貞浟撕芫茫砰_口，“其實你在姥爺心里很重要，起碼他問了你是誰，還想要知道你到底是誰。”
“姥爺看我的眼神特別親切溫柔，我也沒有想到他會忘記我?！?p> 媽媽拉住我的手，“我們也都不相信。你知道嗎，姥爺自從端午節(jié)前后確診以來，基本都不怎么笑的。可是他躺在床上對你笑，沒人會覺得他不認識你?！?p> “姥爺也不認識哥哥嗎？”我問。
媽媽點了點頭，“姥爺甚至沒有對你哥哥笑了一下，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那姥爺會記得姥姥嗎？記得姨媽和你嗎？”我繼續(xù)問。
媽媽苦笑了一下，“媽媽也不知道?！?p> 我們沉默了許久，然后媽媽再度開口。
“你知道靶向藥是什么人才用的嗎？”
“不知道。”
媽媽深呼吸了一下，“用靶向藥的，大多是已經(jīng)沒有救的病人了?！?p> 我愣住了，我之前對于姥爺能配上靶向藥感到十分的開心，這說明還有救啊。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延緩死亡。”媽媽的語速很慢，“只能‘延緩’，不能‘阻擋’。明白嗎？”
我還是沒有說話。
“確診的時候就是中晚期了，手術(shù)已經(jīng)沒有用了。”媽媽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姥爺?shù)那闆r很不好?！?p> “所以，姥爺能等到我們高考之后嗎？”
“媽媽不知道。”媽媽停頓了一下，“媽媽也希望姥爺能夠長命百歲，可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媽媽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失去姥爺。”
“媽媽……”我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可是你也不要害怕?！眿寢層洲D(zhuǎn)變了口氣，“你只要好好讀書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爸爸媽媽都會做好的?！?p> “姥爺會好嗎？”我突然問了一句“傻話”。
媽媽摸了摸我的頭，然后笑了一下，“會好的。我們的家里充滿著奇跡?！?p> 我也笑了一下，然后將頭扭到一邊。
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奇跡”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們得有一個信念，在壞事尚未發(fā)生之前，保持足夠的樂觀和開朗，拼命地抵抗壞事。因為互相“欺騙”著，因為互相講述著“奇跡”的故事，所以我們可以少害怕一些，多做一些自己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情。
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淚花閃閃。
我們都要堅強，都要相信這個并不存在的“奇跡”，這樣，我們才能好好地繼續(xù)生活。
我想一想這件事情，就覺得很殘忍。
姥爺?shù)纳蹖⒁傁虮税叮业纳鄄艅倓倱P帆起航。姥爺在黃昏，我在黎明。姥爺在混沌中無力地掙扎，而我在走向光明的道路中疲倦地前行。
我覺得這樣不公平。我的親人生了病，可是我還好好地活著，我還在奔向未來的圖景，我感到一種罪惡。我不應(yīng)該這樣地輕松，這不對，這不應(yīng)該。
但是，又有哪一個老人會希望孫輩停留在原地呢？
姥爺一生積極進取，他不會希望我停下來吧。
只可惜，我什么也不能為他做。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