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很突然。
不光突然,而且很是洶涌,洶涌的好似天河決堤一般。
一顆顆豆大的雨點,就那么猛烈的從烏云里傾瀉下來,瘋狂的沖刷著大地上的一切。努力的想要洗去昨夜那殘忍屠戮存在過的痕跡。
寬闊的街道上早已沒有了行人,只有一陣陣忽高忽低,忽濃忽淡的白霧,伴隨著雨勢四處不停的飄蕩著。
一陣陣的狂風裹挾著暴雨,好像一條條瘋狂的長鞭,肆意的抽打每一棟房屋。同樣也包括這一間。
這是一間破敗不堪的小屋。老舊,殘破,搖搖欲墜。
好在這小屋雖然破舊,但總歸還算得上牢靠。
雖然受盡風雨的抽打,但卻依舊盡力的給屋內的人提供著盡可能溫柔的庇護。
徐三看看屋檐上掛著的串串珠簾,又看看漏水的屋頂,伸手端起面前的白粥,隨意的倒進自己腹中。
“你果然是頭豬?!碧扑{看著他,忍不住的道。
“你應該感謝有我這頭豬?!毙烊畔率种械耐?,碗中的白粥已全被他吃光:“再來一碗。”
“為什么?”唐藍一邊接過他的粥碗一邊疑惑道。
徐三笑著看著她:“糊成這樣的粥我都愿意連吃五碗,你當然要感謝我?!?p> “哼?!碧扑{把粥碗隨意的丟到徐三面前,轉過身去挑著鍋里干凈些的粥,舀了一碗端給旁邊的唐婉兒。
“謝謝?!碧仆駜航舆^粥碗,溫柔一笑。
雖然打心眼兒里感激唐藍的救命之恩,但這“堂姐”二字,一時間卻也還是叫不出口。
“話說你從哪里找來這么一間‘豪華’的‘宮殿’?!毙烊琅f在拿唐藍打趣。
“這屋子空了許久,想必主人也早已不在了吧?!碧仆駜哼叧赃叺馈?p> “是?!碧扑{溫柔的笑著,看著唐婉兒:“這本是空了許久的民居,我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p> 徐三已經(jīng)很快的吃完了手中的粥,笑著擦擦嘴:
“很飽很飽,吃飽了就可以說些正經(jīng)事了?!?p> 唐藍搬過一把落滿灰塵的竹凳,拂去上面的塵土,坐在了徐三和唐婉兒的對面:
“你們想知道什么?”
徐三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是誰雇你們殺張進酒?”
“我不知道?!碧扑{緩緩的道:“我只知道是坊主親自下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張進酒?!?p> “唐婉兒慢慢地吃著碗中的粥,好奇的道:“坊主?是誰?”
“是我們的首領?!碧扑{頓了一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她,確切的說,沒有人見過她?!?p> 唐婉兒疑惑不解:“沒有?”
“沒有。我們從來只通過飛鴿傳書來接收任務。即使各分坊的首領見她之時,也從未見過她的臉?!?p> “因為她每次露面的時候,臉上都戴著一個青面獠牙的青銅面具?!?p> “不管怎么說,她總該有個名字。就算沒有名字,也該有個代號?!毙烊牡溃?p> “我們總得知道自己要面對的對手是誰。”
“紅袖?!碧扑{嘆了口氣:“她的代號叫紅袖?!?p> 徐三也嘆了口氣,道:“這名字總歸比我猜想的要強許多?!?p> “為什么?”唐婉兒已經(jīng)喝光了碗中的粥。
“這兩天又是包子又是餃子,我還以為她會叫饅頭?!?p> 唐藍接過唐婉兒手中的粥碗,撇撇嘴道:“我們不是廚房。”
“那胡不歸呢?他也是你們的人?”
“不是?!碧扑{輕蔑一笑:“他只不過是條狗?!?p> 徐三和唐婉兒并不接話,只是靜靜的聽著。
“他的目的不過是阻止你們去查這件事,所以他和我們達成了合作?!?p> “他負責下毒,我們負責殺人?!?p> 唐婉兒疑惑的道:“那他為什么要雇趙權殺掉胡家大院七十六口人?”
“為了以防萬一。”唐藍看著徐三:“畢竟大名鼎鼎的徐三先生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殺死的?!?p> 徐三冷笑一聲,緩緩的道:“所以就把這臟水潑到我的身上,好讓整個江湖都來追殺我。”
徐三突然想起了呂樂公,那名震江湖的六扇門第一高手,惡名昭彰的血雨天尊,不也是殺人之后嫁禍給自己。
這一招毒辣,老套,但卻十分有效。
畢竟在這茫茫江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和興趣去探求事情的真相的。
更何況很多時候,他們需要的也并不是真相。
他們需要的只是正義。
正義。
盲目的正義。
證明他們是“正義之士”的正義。
相比這所謂的“正義”,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便已不再重要。
徐三兩手交叉,沉著聲道:“所以他在我們二人到臨安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我們要來找他?”
“是?!碧扑{點點頭:“所以在你們到臨安的前一天,我們就做好了所有的安排?!?p> “為什么?”唐婉兒大惑不解:“他不是張進酒最好的朋友嗎?朋友被殺,他竟然幫仇人?”
“因為他本就是那幕后指使之人的一條狗,一條很聽話的狗?!碧扑{輕蔑的道:“更何況相比親人朋友,他唯一在乎的,從來都只有錢?!?p> 徐三道:“卻不知那幕后指使之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唐藍苦笑一聲:“這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p> 徐三緊盯著她:“紅袖?”
唐藍點點頭:“是。”
“那我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
唐藍搖搖頭,無奈的笑笑:“紅袖在哪里,這世間只有兩個人知道??上也⒉皇瞧渲兄??!?p> 唐婉兒道:“第一個人是誰?”
唐藍仰著頭,看看“嘀嗒”、“嘀嗒”的在往下滲水的屋頂:“那自然是紅袖自己。”
最清楚紅袖在什么地方的人當然是紅袖自己。
這實在是再準確不過的答案。
只可惜這個答案雖然簡單,準確,但毫無用處。
“那我們就只有一個目標了?!毙烊L嘆一聲:“第二個人是誰?”
唐藍看看徐三,笑著說出一個名字:
“鳳棲梧?!?p> 唐婉兒大驚:“鳳棲梧?就是金陵鳳凰臺的那個鳳棲梧?”
唐藍點點頭:“是。”
就是那個憑借一手青鸞彩鳳劍名震江湖的鳳棲梧?”
“是?!?p> “就是那個十年之前突然退隱江湖的鳳棲梧?”
“是?!?p> 唐婉兒很是失落:“可是……他都十年沒有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了,一直避居在金陵鳳凰臺,十年來從未有人見過他?!?p> 唐藍卻是一笑,笑的很嫵媚:“但有一個人他一定會見,而且據(jù)我所知,這十年來他唯一見過的客人,也只有這一個?!?p> “是誰?”
唐藍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徐三。
“是我?!毙烊嘈σ宦?,看著坐在對面的唐藍,臉上充滿了苦澀。
“是你?”唐婉兒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徐三,眼神里充滿驚訝。
徐三從來不是交友廣泛的人,交友圈子小的可憐。她也從未聽徐三提起過他曾與鳳棲梧相識。
“是我。”徐三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扶著窗棱,看著外面依舊下個不停的雨,喃喃的道:“只可惜我卻不愿意見他。”
唐藍看看徐三,沉著聲補充道:“與其說不愿,不如說是不敢吧?!?p> “為什么?”唐婉兒大惑不解。
徐三緊閉著嘴,沉默半響,終于開口:“因為一把劍。”
唐婉兒變得更疑惑:“一把劍?一把什么樣的劍?”
徐三轉身面向屋內二人,苦笑著道:“準確的說是因為一套劍譜?!?p> “你知道,”徐三看著滿臉疑惑的唐婉兒:“我的劍一向使的不錯,但若是與鳳棲梧相比,我恐怕也只有輸?shù)姆輧??!?p> 唐藍黯然的道:“只可惜現(xiàn)在便是兩個鳳棲梧也贏不了你了?!?p> “是?!毙烊拿嫒葑兊猛纯?,痛苦的像是被人在心口狠狠刺了一刀。
“為什么?”唐婉兒更加茫然不解。
徐三并不回頭,依舊盯著窗外的大雨:“因為在五年前,我在金陵一座深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古劍譜,那本是戰(zhàn)國時著名刺客專諸所留下來的?!?p> “這劍法精妙無比,憑我一人自是無法參透。”
唐藍插話道:“于是你找到了同樣癡迷劍術的鳳棲梧?”
徐三的雙拳緊握,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皮鞭在猛烈的抽打他:“他當時看到之后,自然也十分高興?!?p> “于是我二人晝夜不休,刻苦鉆研半年,終于鉆透了這古時名俠所留下的劍法?!?p> “只可惜,在一次相互喂招的時候……”徐三緊閉著嘴,額頭上已有汗珠沁出。
唐藍的眼神中充滿同情:“你失手傷了他?!?p> “是。”徐三的臉色蒼白,臉上汗珠密布,就連嘴唇都在不住的發(fā)抖:“我失手挑斷了他雙手的經(jīng)脈。”
“???”唐婉兒驚訝的大呼一聲。
雙手經(jīng)脈盡斷,兩只手自然也就廢了。
對于練劍之人,廢了雙手,要比丟了性命更為痛苦。
“據(jù)我所知,那并不是你的錯。”唐藍看著痛苦不已的徐三,安慰道:“而且他也從未怪過你?!?p> “是。他從未怪過我?!毙烊o閉著雙眼,不愿再回憶下去:“可我終究無顏再見他?!?p> 唐婉兒走到徐三身邊,輕輕的挽住他的手,就那么靜靜的站在他身邊。
她知道此時說什么都無法幫助這可憐的男人,她唯一能給他的,就是溫柔和陪伴。
于是這破舊的小屋里便陷入了一片寧靜。
他們需要時間來平復內心的波瀾。
所以他們就那樣靜靜的定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只有窗外的雨還在肆意的傾瀉著。
畢竟它只是雨,人間的喜樂和憂愁從來都與它無關。
過了很久,終于有一個人打破了這屋中的沉默:“可你終究應該去見見他的?!?p> 唐藍站起身,走到徐三和唐婉兒身邊:“畢竟他可能只剩三個月可活了?!?p> 徐三聞言大驚失色:“怎么可能,他今年不過四十有二,怎么會只有三個月可活?”
“疾病這種事情,本就是無法預料的?!碧扑{眼中充滿了憂傷與凄涼,聲音低沉:“更何況他本就中了毒?!?p> “什么毒?”徐三緊緊盯著唐藍。
“江城梅花引?!碧扑{伸手拭去發(fā)髻上的水珠,幽幽的感嘆一聲:“你應當知道此毒的。”
徐三當然是知道的,而且知道的很清楚:
“江城梅家的秘藥。中者百日之內,體中骨肉漸消,最終化為一具皮囊。就連精于毒藥的唐門也無可奈何,難以破解?!?p> 他突然轉過頭,狠狠的盯著唐藍的雙眼,努力的想看出些什么:“你卻如何得知這些?”
“你莫要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唐藍也不惱,直視著徐三的雙眼,淡淡的道:“我不光是個殺手,還是個婊子?!?p> 然后她又道:“索命門和蘭花門的消息本就是最為靈通的。更何況我同時身在兩門中?!?p> 江湖上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其中最不入流的便是“外八門”。
外八門就是盜門、蠱門、機關門、千門、蘭花門、神調門、紅手絹和索命門
統(tǒng)稱“盜蠱機關千蘭花,神調紅手索命門?!?p> “索命門”便是殺手組織,“蘭花門”便是妓院組織。
徐三嘆了口氣,道:“的確,除了‘窮家?guī)汀侨阂埖?,你們的消息的確是最靈通的?!?p> 唐藍依舊盯著徐三:“所以,你的決定是什么?”
徐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唐藍,苦笑著道:“我還有的選嗎?”
他的確沒得選,老友病重且身中劇毒,他無論如何都是要去探望的。
更何況還要問出紅袖的所在。
所以金陵鳳凰臺,他不得不去。
這一切看起來都過于湊巧,巧的讓人懷疑。
但他還是要去。
在這一切的背后,是不是有一雙眼睛,正在緊緊的盯著他們。
是不是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一步步的牽引、推動著他們。
他究竟是誰,他又想做什么?
徐三不知道。
但他一定會知道。
這一場大雨下了很久,雨停已經(jīng)是第二日早晨。
這一夜徐三睡的并不安穩(wěn),或者說,他整夜都沒有合眼。
唐婉兒的傷勢遠比表現(xiàn)出來的嚴重,她雖然不說,但自己卻是清楚得很。
自己體內的毒也還沒有完全消散,雖不影響正常的行動,但若是動起武來,自己能發(fā)揮出的,恐怕還不到往日的三成。
至于唐藍,就好像一朵深藏于濃霧中的花,越看越讓人看不清楚。
胡不歸的背后究竟是誰在指使,那從不露面的紅袖又究竟是誰?
這一切都像極了圈套,在等待著徐三的進入。
“鳳棲梧,鳳棲梧。”徐三喃喃的念叨著這個名字,金陵離臨安六百余里,卻不知這一路上又會發(fā)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