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二宗罪
“嗚……”他難掩哽咽。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媽媽啊!雖然是透過這漆黑中的屏幕,只能空虛地看著,哪怕伸出手去,手只會透過屏幕,他根本碰觸不到女人。是他害死她的……
是的,他其實知道的。哪怕家里人都瞞著他,但他早就發(fā)現了。他這輩子一直在叫著媽媽的女人,他本來也不曾懷疑過是他媽媽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只是他的繼母。原本他們都是那么苦心孤詣地瞞著他啊,家中哪怕是一張他生母的照片都沒留下,是特意全部銷毀了,怕不小心被他發(fā)現。而且爸爸和繼母也是為了他,都不曾再生一個。
“耶?你哭了?哈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一早就發(fā)現了,那個時候你都沒哭,現在還哭什么呢?”黑煤球不合時宜地一邊笑一邊說著。
他立即憤恨地瞪向了黑煤球。也許他不是真的恨黑煤球,只是要把心中那鈍痛的感覺找個方法發(fā)泄出去。黑煤球正好撞在了槍口上。
“你瞪我干什么?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是你?!焙诿呵蛞廊蛔肿衷?。
是啊,是他害死的。
“要怪你就怪你自己?;蛘吣阋部梢怨帜愕銧敔?,你奶奶,甚至是當時那一屋子醫(yī)生護士……”黑煤球的話仿佛帶著蠱惑。
對,不怪他。怪他爹!怪他爺爺!怪他奶奶!怪當時那一屋子人!為什么?為什么他們沒有一個人選擇保大?若是他們選擇保她,她就不會死。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反正他還沒落地,再回到這黑煤球手上定也不會被判個功不補過,他就還能轉世為人。說不定下一次,他也還能投胎做她的兒子。下一次他一定記著,羊水一破就積極地往外鉆,定不會叫她再……
“呵,孺子可教呢。不過你是沒聽清剛剛那醫(yī)生說的話嗎?人家說了,當時的你頂多只能抽出2000cc的血來,未必夠救活那女人……”
“那是我媽!”
“好好好,總之,那醫(yī)生的判斷沒錯,當時就算所有人都選擇保你媽,你的血也不夠救活你媽,你媽還是要死……”
“操!你媽,你媽的,沒完了你是吧?”他憤怒地打斷了黑煤球,認定黑煤球是故意的。雖然它這么說話意思表達得也沒錯,但他就是怎么聽怎么不順耳。
“嘖!你說那是你媽的,我改口你還不樂意了?!?p> “……”他危險地瞇縫著眼睛,明顯表達出,“你再說一遍你媽的試試!”這種威脅。
“……”黑煤球也沉默了片刻,就是不知道它究竟有沒有眼睛,或者可以稱之為眼睛有著相同功能的部位是否也威脅地瞇縫著。
“算了,我們繼續(xù)向下看?!焙诿呵蚵氏却蚱屏顺聊?,“嗯……就看你五歲的時候吧?!?p> 畫面一轉,上面顯示的小男兒依然是他,但已經長大到了五歲。男孩旁邊還有一個女人,便是他后來的繼母。
“兒子,媽媽若是再給你生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愿不愿意?”
“媽媽要給我生一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嗎?”
“對呀,你喜歡嗎?”
“不喜歡。小孩子太煩了!”
“……”
小男孩沒有留意到女人瞬間慘白了臉,滔滔不絕地抱怨著,“媽媽,您快跟爸爸商量一下,讓我這就升小學吧。那糟糕的幼兒園,老師在一個班里什么年齡的孩子都帶。跟我同齡的小孩都夠幼稚的了,還有沒滿一歲的,整天就知道哭,沒完沒了地,真是煩死了?!?p> 女人強打起精神,還在安撫男孩,“兒子你再忍一忍,爸爸媽媽還不是為了給你挑一個最好的小學。你也知道,你現在讀的幼兒園已經是家附近最好的了。不過你念的是雙語班,跟普通班不同,這種班那個幼兒園只有一個。有些家長也是自己實在忙,又重視孩子教育,才是把不滿一歲的孩子就早早送進……”
后面的畫面他沒再繼續(xù)看下去。
黑煤球依然是毫不留情地說道:“接下來的事情你那個時候不懂,現在總該明白了吧?你又害死了一個?!?p> 他緊皺眉頭,兩手也在身側緊緊握拳,心中驚訝不已,甚至遲來地有些慌亂。
黑煤球說他又害死了一個?他,又害死了一個……嗎?
早已沉在腦后的記憶再度蘇醒。哪怕眼前的畫面已經靜止,腦中依然清晰地閃過他五歲那年的一幕幕。
其實他當時就讀的幼兒園真的已經是他家“附近”最好的一間了。所謂附近還是父母早晚親自車接車送,在不堵車的時候半個小時能夠到達,若是堵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就說不準了。當然再遠一些還能找見更好的,但那樣一來他就只能就讀住宿班,他爸他媽都舍不得。他爸他媽早先還考慮過,或者請家教先在家教他,教學質量還能好些。但考慮到綜合早教,多接觸其他孩子也是必要的一環(huán),他爸他媽便還是決定將他送進幼兒園。
他還總是抱怨,實在是被慣壞了。那還不是他犯的最大錯誤。
就在先頭那段對話的第二天。一早是他爸將他送到了幼兒園,并臨時安撫他,告知要將他留在幼兒園住宿幾天。他不愿意,但父親這次特別嚴厲。幼兒園方面倒好說話。畢竟只是住幾天,父親直接交了整整一沓毛爺爺,多了也不用人家找,只吩咐幼兒園的老師一定要照顧好他。那可是在二十五,哦不,是二十年前。當時一沓毛爺爺都夠有些人家一年的生活費了。
他也只不過是在幼兒園住了五天,到了第六天晚上就被爸爸接了回去。但回到家中,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親切地出來接他。他是被爸爸領著到了父母的房間。
媽媽靠臥在床上,原本一臉落寞,看到他們進來,卻立即端起笑臉,溫柔道:“兒子你回來啦。快過來給媽媽仔細看看。老公,這幼兒園真的不行,兒子才住了五天都瘦了?!?p> 當時的他其實多少察覺了出來,現在的他看來更甚。媽媽雖然笑著,但臉上還有淚痕,眼睛里頭也不復從前的光彩黯淡了許多。她抬起摸上他頭頂的手背上有著幾個細小的針孔,不仔細看是看不見。滿屋子里卻是飄散著一股濃重的酸臭,或者說是腥臭味,那味道到了現在還是那么叫人印象深刻。小小的他明明覺著難聞,但都破天荒地沒有出聲抱怨。因為他察覺出來了啊。媽媽好虛弱的樣子,好像大病了一場,還沒好利索。
不,那哪里是病。她是剛剛做了引產手術,比真正生產對身體傷害還大,最主要是心里比身體受傷。好好做足了月子身體能恢復過來,但忍痛割舍腹中胎兒的苦楚,沒有哪個女人不會心疼一輩子。哪怕那疼漸漸淡弱,卻也是漸漸專為越來越重的悔恨,依然始終無法忘卻。
就因為他一句煩,一句不喜歡,媽媽當時明明已經懷孕了卻立即打掉,并且稍后等身體恢復過來直接裝上了避孕環(huán)。她還那么年輕,卻被剝奪了一生為人母親的權利。不,她是母親啊,將他視若親生,將全部母愛給予了他的最棒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