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
秦艽在白虎堂內(nèi)聽陸然扯皮的時候,狄榮三人已經(jīng)遙遙望到了青州城,然而天色已晚華燈初上,想來城門也快要關(guān)了,于是三人下馬自去城郊的村子里尋一個住處。
覆巢之下無完卵,盛世當中卻有餓殍。
青州城內(nèi)雖繁華熱鬧,城外卻少見寬敞的屋院。一路走一路看,盡是些小門小戶,可丁鵠同狄榮夫婦總得要兩間房才成。
待拐過三個彎,方才看到一座稍成樣子的院落,丁鵠示意二人在此等候,自己上前扣門。
“有人嗎?有沒有人?”拍了半晌,薛玉兒正想說不如再去前面看看時,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什么人?”
“老人家,我們是來青州探親的,天黑進不了城,可否容我們借宿一晚?”
又是半晌沉默,就在丁鵠有些不耐煩準備離開時,門嘩啦一聲,開了。
一個身穿短褐的老頭佝著腰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后,花白的長發(fā)披散著,有幾綹被風吹到前面,襯得蒼老的面容更顯風霜,倒是把丁鵠驚得向后閃了半步。
狄榮立馬和薛玉兒上前行禮說道:“老人家,我們初到青州,人生地不熟,若是能在此留宿一晚,晚輩感激不盡?!?p> 那老人微微側(cè)頭依然面無表情,聽完狄榮的話轉(zhuǎn)身便走
“進來吧。把門鎖上?!?p> 三人道聲謝,丁鵠一馬當先跟著老頭進了院,狄榮走在最后,便反身去鎖門,薛玉兒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猶豫著說道:“榮哥,那位老人家…”
狄榮拍拍她冰涼的小手,柔聲道:“你也看出來了?”
“你們倆磨磨蹭蹭干嘛呢?”丁鵠的聲音從東邊屋子里傳出來,嚷嚷道:“快過來呀!”
二人不再說話往東廂房走去。
這四方院里,當中一張石桌轉(zhuǎn)圈四個石墩,兩間正房,兩間東廂房,又兼一個偌大的南房。
院子雖大卻只有老頭一人居住,往日里廂房無人打掃,雖然他們不過湊乎住一晚,可滿地的灰塵蛛網(wǎng)也不像個樣子,要想住人還得自己收拾一番。
“三位請自便,用什么自己找就是了,老朽失陪了。”老頭說著轉(zhuǎn)身邁步出了門。
“狄榮大哥,你說那……”
“什么?你叫他什么?”明明已經(jīng)走到院中央的老頭驟然回頭,鬼魅般飄忽而至,渾濁的雙眼圓睜,聲音因急切而沙啞異常:“說呀!你叫什么?”
三人皆吃了一驚,薛玉兒擔憂的看了狄榮一眼,看著老人的面容約莫已是耳順之年,又對狄榮的名字這般在意,莫不是榮哥的生父?若真是如此,那榮哥該如何自處?
丁鵠雖也詫異老頭對狄榮的名字反應(yīng)如此激烈,卻更警覺于這老頭的功夫。
他們習武之人,步履輕便,呼吸綿長,不論聲音高低總是中氣十足。面前這老人,從開門到引著他們進來,步履蹣跚,腳步沉重而拖沓,氣息飄忽,完全就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家老漢??蓜偛拍且皇?,眨眼間游移十數(shù)米,他自問未必能做到。想到這里,丁鵠的手已經(jīng)暗中摸到了腰間的短劍上。
反倒是狄榮,心中雖納罕,面上卻是一點不顯
“老前輩,晚輩狄榮,多有打擾。”
老頭皺著眉,沖著他的方向偏了偏頭,道:“你……你真的是狄榮?”
“正是”
“那…你是不是……你師父,姓甚名誰?”
“在下拜別師父時,恩師特意叮囑,師父名諱不足為外人道也。”
“你只告訴我,你師父是不是蘇念?”老頭眉頭擰成一團,有些不耐煩。
“……前輩可是與家?guī)熡惺裁炊髟梗咳粲?,晚輩今日便代家?guī)熍c前輩做個了斷。”
他話才說了一半,老頭便奔向院中,三人對視一眼,也跟了出去。只見那老頭兀自繞著石桌轉(zhuǎn)圈,三人直覺眼前黑影飛閃,卻不見帶起一點塵土。
忽的,老頭驟然停下,偏頭盯著狄榮的方向,身影一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截木棍直逼狄榮面門。薛玉兒驚聲輕呼,狄榮微一側(cè)身,讓過一擊,伸手去摸懷里軟鞭。
原本他善使弓,可一路走來日日在人群中穿梭,不便太過張揚,因此帶了一條軟鞭防身。
誰知,未等手探到衣襟,那木棍隨即跟來,明明一根僵直硬棍卻柔軟靈巧的像一條蛇,長長的蛇信嘶嘶吐出危險的信號。狄榮不得已只好先放棄拿軟鞭的打算,左足尖向前只是一點,整個人便往后退了一截。
他向后老頭向前,二人直退至墻邊,狄榮虛蹬一下墻沿,凌空躥起,一個鷂子翻身,順勢取出軟鞭,落在五步之外,傲然立于院中,軟鞭憑空一甩,虎目圓睜,周身氣場全開。老頭跟著躍起,二人又是好一陣纏斗。
啪的一聲,軟鞭脫手而出,地上赫然留下一道深溝。
老頭向后退開一步,丟了棍子,依然偏著頭,臉上浮起一個古怪的笑容,贊道:“小子,你不錯??偹闼麤]看錯人?!?p> 說完,竟是頭也不回的出去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覷。
薛玉兒快步上前細細查看丈夫上下,見他面色無異依舊沉穩(wěn)自若,方松了一口氣。薛玉兒不會武功,適才二人雖打的激烈卻也只是須臾之間,她只看的眼花繚亂膽戰(zhàn)心驚。
“狄大哥。這位前輩的武功……”
狄榮點點頭說道“應(yīng)當是與我?guī)煶鐾T。但卻比我高了許多。剛才他只是試我功夫,若真有心與我為難,你我二人加起來也是不成。若是…若是他雙目猶存,只怕當世罕有敵手。”
丁鵠倒吸一口冷氣猶疑著問道:“那你可知他是什么人?是敵是友?”
狄榮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不知。想來不會是仇家,不然怎還容我們在此?”話是這么說,狄榮心里卻已經(jīng)有了計較。
“到院子里來?!崩项^不知何時提著兩壇酒再次去而復(fù)返。
可有了剛才的事,三人不敢再輕舉妄動。
“怎么,陪你師公喝杯酒都不肯么?”
狄榮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果然。?
狄榮八歲上正式拜師學(xué)藝,那時蘇念二十六,正是男兒建功立業(yè)的好時候,可師父卻只是在那個偏僻的小村子里潛心教他武功,教他習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只教他一人。
稍微懂點事的時候,他就開始好奇,像師父這般文武雙全的謙謙君子,在朝可安一方天下,在野可成一代宗師,如何肯在這里寂寂無聞一呆許多年?
師父笑笑,摸摸他的頭,并不說話。
“師父的師父是不是也像師父一樣,喜歡一個人待著?”狄榮有心引著師父多說幾句,師父只看著他笑,雖然看著他,可狄榮覺得師父眼里沒有他的影子。
“你師爺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很喜歡熱鬧,同我不一樣?!彼粗h處的山,許久才說了一句。
師父其實很樂意給小狄榮講故事,從三山五岳到四書五經(jīng),從五音六藝到二十八宿,可唯有師承一事,無論小狄榮怎么旁敲側(cè)擊,總是不肯多說。?
老頭已經(jīng)坐在石桌前開始自斟自飲,狄榮一撩衣擺,坐在老頭對面的石墩上,自行除去另一壇酒封,醇香的酒傾瀉而出,狄榮仰面張口接了,一氣喝了半壇“好酒!老前輩這酒當真是極品!”
老頭笑道:“你這小子也還不錯,不算辱沒了你師父的名聲?!?p> “你師父跟著我的時候,才六歲”老頭抿了口酒,漸漸陷入了回憶中。
“那時我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幾次三番纏著我?guī)煾敢找粋€小徒弟來,于是就有了他,我第一個徒弟?!?p> “他很聰明,一點就透,悟性極好,更可貴的是不驕矜,踏踏實實,比其他人還要努力幾分”老頭微微垂著頭回憶著,語氣中是不加掩飾的贊賞。飽經(jīng)風霜的面頰也變得溫柔起來。
“他小的時候長的清秀,像個小女娃,人又隨和,從來不以大師兄自居,師弟們都喜歡他,愛和他玩笑,他也不惱?!?p> “他十八歲那年,隨我下山。路上遇到仇家遭人暗算,他擋在前面保護師弟,偶然回頭看到有個刺客從暗中襲來,他只來得及擋在我面前。”
“那一次,他差點就沒挺過來,我抱著他,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沾滿土又淌過血的白衣,他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大,映的他眼里亮晶晶的。當時我就發(fā)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保護他再不讓他受一點傷。”?兇狠與柔情在他臉上不斷交替,老頭不知想到了什么,故事戛然而止,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靜。
“咳…老前輩…后來呢?”丁鵠性急,等了半晌不見后文忍不住開口詢問起來。
老頭恍然回神,喃喃道:“后來…后來,他慢慢調(diào)理養(yǎng)好了身子,再后來,他就下山了,只給我留下一封信,再沒回來?!崩项^語氣平靜面上也毫無波瀾,可這短短兩句話聽來卻是萬分寂寥。
“這些年,我常常打聽他的消息,知道他下山各地游歷,知道他回家為爹娘送終,還收了個徒弟,他們一呆就是十年,幾乎,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一樣長。”說到這里,老頭笑了笑。
“徒弟考了武狀元之后,他也離開了蘭州。這些年我雖時時打聽,可卻從沒找過他。六年前,我終于研明清心訣最后十二句,我想著,他若知道了也該是很高興的。況且,他是我最得意的大弟子,心決既得,理應(yīng)傳授給他?!?p> “他曾經(jīng)說過,最巧蘇州,最雅杭州,最念蘭州,最愛青州。他雙親已故,蘭州便沒什么好念的了,所以我在這青州城外,一住就是五年。我想,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吧?”
“師父他…確實在青州,只是,他…六年前就去了,我親手葬的。”?狄榮說出這些話后,有些猶豫的看著對面憔悴的老人,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這大概是最殘忍的消息罷。
初春的夜晚,靜的可怕,沒有夏蟲,沒有凌風,冬雪剛剛褪去,連朦朧的月色都是悄悄地從地上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