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百市街,無憂館。
今日是十月初六。
桑晚原本是坐在一樓雅座里,和楚正、文末聊天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二樓梳洗打扮了。
在場賓客也是十分有心,見桑晚上了樓就知道好戲就要開始了,聊天喧嘩的聲音漸漸小了。
已近傍晚,無憂館內(nèi)還是沒有掌燈,賓客們也沒有喧鬧,他們知道這是無憂館大戲就要開始了。
無憂館的戲原本便可稱得上是萬眾期待,更何況,這出戲相傳是桑晚精心準(zhǔn)備,一改再改的上上品。
就算沒得著什么可靠的消息,多數(shù)熟客看架勢就知道這次的舞曲一定差不了。店家拆去了池塘,用黏土和青石板搭起一座三尺高,十幾尺見方的石臺,還在二樓架起幾個滾輪。再仔細(xì)看,二樓內(nèi)檐底下和一樓頂還多出幾個銅掛鉤。
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
一聲鼓響,四座息言,這一出《佳人》,便就開始了。
緩緩地,有青白的燭光照亮大廳的石臺。石臺像被整夜的雨水洗過,有斑斑水跡。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p> 女子的聲音空靈剔透,不似人聲,仿若是琴弦上滑出的琴音幻化成的精靈,清涼如泉,悠婉如鶯。再加上桑晚隨心而彈得玲玲琴聲,仿佛置身一片幽靜的山林,潺潺有清泉流過。
倏忽,一位白衣的蒙面女子,驚破了此一刻的幽靜。眾人凝神望去,她素綢蒙面,一襲白衣身披青帛,赤腳在水跡間翩翩而舞,像極了山林間靈動的白鹿。她素白的腳踏起的水花像微風(fēng)吹散的花瓣,她肩上的青綠的披帛,隨著她的輾轉(zhuǎn)騰挪,也靈動的上下翻騰著,像山間迷夢般的霧氣。舞姿輕盈,妙麗如蝶。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p> 她高高躍起,那霧一般的披帛落在了地下,白鹿般的女子接住從天而降的一件淡藍(lán)色的寬袖外氅披在了身上。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p> 琴聲漸密,不再似方才的幽靜。
一個身著淡紅衣衫的男子,頭戴面具,從二樓一躍而下,追逐著女子。不知何時,竟從樓頂垂下四條數(shù)尺寬的綢帶,二樓四側(cè)也各有一條綢帶垂到一樓的對面,有身著黑衣的人悄悄的固定好。
舞臺之上,男子緊追女子,女子情急之下手攀綢帶躲到了空中,男子也不示弱,緊跟著攀了上去。
兩人在石臺上,綢帶間,縱躍追逐,宛如兩只紛飛的彩蝶。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p> 清脆的女聲如今變得明快了許多,跳動著,像山野覓食的兔子,像男女追逐時的心跳。
此時臺側(cè)的歌者齊齊輕聲唱和。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p> 臺上女子手持綢帶跳回石臺上卻沒見男子的身影,失神了片刻。男子忽的從她后跳出,撫掉了她的面紗。琴聲驟停,那女子姣好的容貌,讓眾人的心也像是停了一拍。
臺側(cè)歌者唱到: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p> 一唱三嘆,歌詠不停。
男子握住女子的手,此時琴瑟和鳴,曲中有無限的柔情。二人不再追逐,而是相伴而舞,男子舞步剛健有力,女子舞態(tài)柔美輕盈。臺上的綢帶也緩緩收回,綢帶浮動像極了天邊流動的云彩。
一聲琵琶如一柄利劍劃破了這一派喜慶。琵琶聲急,一聲急似一聲,刀槍相鳴,鐵騎已至。
“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婦有長舌,維厲之階!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匪教匪誨,時維婦寺?!?p> 女聲不似之前的清脆,連著唱詞,竟能聽出一絲怨恨。
臺側(cè)眾人齊唱到:
“天之降罔,維其優(yōu)矣。人之云亡,心之憂矣。
天之降罔,維其幾矣。人之云亡,心之悲矣!”
臺上男子沒幾步就沒了蹤影,徒留下女子在原地進(jìn)退維谷,左右為難,像是誤入了塵世的仙子,迷惘而不知所措,她倉皇地東躲西藏,終是筋疲力盡的癱坐在了與男子初見的地方。
琵琶聲終于停了。女子抬頭,空中淅淅瀝瀝有水滴落下,細(xì)看,那水滴竟是血色的,落在淡藍(lán)的衣衫上,染得片片朱紅。她終是倒在了臺上。
此時,原本在一旁歌詠的白衣女子手持一件殷紅的大氅,披在了倒地女子身上。白衣女子俯下身,輕撫著倒在地上的女子,緩緩地唱到: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p>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已成碎片的綢帶從天而落,掩蓋了兩個人。
臺側(cè)四隊紅衣女子唱著唱詞,舞著寬袖,在臺上繞了一周,圍成幾個圓,邊唱著邊由外至里的收起地上的碎綢帶。
收拾之后,各顧各的一哄而散,臺上空無一物。
眾賓客半晌沒有動靜。
驚嘆感慨之聲隨著賓客們的散去也聽不清了。
茶室里,桑晚、文白和楚正開始喝茶。
“方才遲夏還在,怎么不見了?”楚正問道。
“這幾日軍務(wù)忙,想必是放下禮物又回去了。”喻長萬答道。
再看桑晚,臉上都頗有得意之色。
“末兒,這份生日禮物怎樣啊?”文白笑道。
“哥哥彈瑟我是知道的,可是桑晚跳舞時誰彈的琴呢?”
“自然是聽琴懂琴?!蔽陌渍f著又給楚正添了杯茶。
“末兒你這就偏心了,難道我彈得琵琶不好嗎?”在一旁沏茶的喻長萬逗起趣來。
“只能怪琵琶與舞蹈太合適,讓人忘了是琵琶聲?!?p> “你這張嘴倒是會夸。”摟過肩膀,文白順勢伸手?jǐn)Q住文末的臉。
“我以為哥哥整日忙得雞飛狗跳,沒想到還有這等閑心思,能想出這樣好的歌舞來?!?p> 文白聽出文末話里有話,“鬼靈精,你又知道什么了?”
瞟了眼桑晚,又瞟了眼楚正,文末問道,“可以說嗎?”
“沒有外人,有什么不能說的?!?p> “真的?”文末盯著哥哥。
“真的?!?p> 文白點點頭,又看向楚正,楚正知趣的點頭默認(rèn)。
“馭云成雨,里面還加了朱砂。”
桑晚毫不避諱的點了點頭,然后干了整杯茶。
“牛飲。”文白稍顯嫌棄。
“換酒?!鄙M聿焕硭?。
若馭云成雨的真的是桑晚,那么桑晚……文末自己默默地想著。
“那兩個姐姐,最后是怎么不見了的?”
文白眼神流轉(zhuǎn),讓她自己想。
就知道哥哥不會輕易告訴自己,文末早早就開始認(rèn)真地想,可以確實沒有頭緒。她看看楚正,楚正也搖搖頭。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不愿說。
“我覺得……”文末拖了半天,“我想不出來?!?p> 拿起一顆青棗,文白問文末,“你若想把它藏起來讓別人找不到,你會怎么辦?”
幾雙眼睛都盯著自己,文末有些慌,看著青翠的棗子,她著實摸不到頭腦,“吃進(jìn)肚子里了?”
“噗”的一聲,桑晚一口茶又噴回了杯子里,一邊咳一邊笑。
旁邊,楚正和文白也忍俊不禁,喻長萬更是哈哈哈的笑了出來。
文末也跟著笑了,她知道自己又鬧笑話了,可是好久沒見到哥哥們和先生這樣笑了。雖然有些難堪,但文末還是很開心的。
“我的過錯,這個比喻不好?!蔽陌追鲱~自省,邊頻頻擺手邊撫著文末。
桑晚擦凈了茶水,起身忍笑,白了文白一眼,拉文末到窗邊。
“雨落成流,還見雨滴?”
“美哥哥的意思是……”
桑晚輕輕挑眉,等著文末的答案。
“那兩個姐姐混到那一群人里面了?”
桑晚以笑回應(yīng),擺弄著文末,開心的不行。
“時間不早了,長萬你送楚兄回府吧。我們幾個收拾收拾就回去?!?p> 送別了楚正,桑晚去收拾他那兒一堆的衣裳物件。
“還有什么話要問的?”文白問末兒。
“哥哥,不是說不能把靈人的事說出來嗎?”
靈人,顧名而思義不是等閑凡人。
天地之間萬物皆有靈性,靈人與靈草靈獸一般,都是靈性極強的存在,善用靈的靈人可以馭云喚雨,極少些甚至可以有諸般變化。
既是極強自然是不可多得,靈人向來少有,而世間一向是不患貧而患不均,靈人并沒有如想象一般出將入,相反倒是屢遭殺害。幾經(jīng)世事,靈人歸隱山林,為求自保,眾人建立了玉門堂。
文白文末喻長萬,便是玉門靈人。
“不是不能,是不能隨意。楚正已與我簽下靈契,他自然是可以知道的?!?p> “靈契?”文末不在玉門堂長大,許多事情還沒那么清楚。
“簡單來說就是互幫互助的約定,如若反悔靈力散盡。”
常人以身養(yǎng)靈,靈人以靈養(yǎng)身,靈力散盡,常人便歸于平庸,碌碌無為,而靈人卻難逃一死。
靈人雖靈性極強但終是肉體凡胎,一應(yīng)吃喝還是要有的,何況玉門堂上下總有幾百人,幾百張嘴可不是輕易就能養(yǎng)活的。于是玉門堂中常年有近半數(shù)的靈人隱姓埋名下山做事。經(jīng)年累月,玉門堂下屬不少產(chǎn)業(yè),為方便管理便以各國為別,設(shè)置了事館。
開始時了事館也不過是管理之用,而到如今已然發(fā)展成了傳說中的江湖組織。傳聞,了事館廣收天下能人異士為有求之人一了夙愿之事,所以名為了事館。
“哦,那照這樣說,先生也是知道了事館的事了?”
“略知一二,他不關(guān)心這些,我自然也少于他提及?!?p> “桑晚是靈人嗎?那我怎么從來沒在玉門堂見過他?”
“你才在玉門待了多久?他早就不在那兒修習(xí)了。再說了,玉門是靈人的聚集之處不錯,但也沒說天下靈人都在那里?!?p> “那……”問題太多了,文末一時間腦子都亂了。
“今日起我便住下,再想到什么再去找我?!?p> “哥哥不同我住在一起嗎?”
“江伶在京城之中太過引人注目,不方便我行事?!?p> “那哥哥家住得遠(yuǎn)嗎?我可以去嗎?”
“不遠(yuǎn),當(dāng)然可以去。”
“哥哥真的要住在這里嗎?”
“怎么?不相我?”文白低頭反問,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在想什么,“之前事情多,費時費力。如今不同了,雕琢已畢,只待齒輪和合,再稍作調(diào)整即可。”
“太好了!”文末抱著文白使勁蹭。
“走不走?”桑晚杵在門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楚國,清明坊,桑園檀舍。
已過一更,雨又飄飄灑灑的下起來。
文白親自下廚,給妹妹做了一桌晚宴。
“美哥哥,美哥哥!吃飯了!”文末跑著出門,與才從軍營回來的的遲夏撞了個滿懷倒在了地上,“哎呀!”
“‘哎呀’什么我比地板軟多了。”遲夏從地上爬起來。
文末爬起來撣撣衣服,“飯剛做好,你倒是會趕時候。”
“撣什么又不是摔在地上,我有那么臟嗎?”
“有。”桑晚光著腳就走了過來。
“美哥哥,你不冷嗎?”
桑晚搖搖頭,牽著文末進(jìn)了屋。遲夏揉揉摔疼了的胳膊,白眼翻上了天。
文白坐在主席,右邊是桑晚和文末。文末對面是喻長萬和垂涎欲滴的遲夏。
“哥哥為什么不叫先生來呢?”吃完了半盤羊肉,文末才想起來楚正沒來。
“他公務(wù)多,能去無憂館看看已是不易。”
“哦,對了,上次跟哥哥說的那件事怎么了?”
“怎么他催你了?”
“那倒沒有,只是怕問起來不知怎么答他?!?p> “雕琢玉件最費工時,還要再等兩三天?!?p> “他為什么要我?guī)兔Π???p> “應(yīng)該是想托我去做,可我已經(jīng)有官職在身不好明說。只能托付給你,讓你再告訴我?!蔽陌仔χ忉尩?。
“他好麻煩,還是皇后娘娘好?!?p> 桑晚在旁邊一邊嚼著肉一邊點頭,半壇酒下肚,他舒舒服服地打了個飽嗝。
“美哥哥,你也會打嗝?”
“吃飽了撐的?!睙熝鹆橇艘魂?,文白也沒什么胃口,便叫文末來坐在自己的榻上,順便白了一眼伸來一手油花兒說著“給我”的桑晚,“來,我這份吃不完?!?p> “這件事就交給我,不用你費心了。不過跟他說話還是要小心些為好,他、楚兄和我是一起的,所以他可以知道了事館的事,可以知道你是我的妹妹,但是不能知道靈人的事,因為他沒有跟靈人簽靈契?!?p> “他為什么可以知道了事館的事,不是只有……”
文白看著文末,“你都說出來了,還不知道嗎?”
“是他拜托的了事館?”文末有些驚訝。
“皇帝也是人啊?!?p> 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跑進(jìn)了門。
“我不是說過今日任何事都不用報嗎?”文白倒沒有生氣,反而好奇究竟有什么事情讓一向穩(wěn)重的管家也如此不安。
“無憂館來信說,明日館長回來?!?p> “什么?”桑晚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