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冬降臨

　　歡歷三十四年，冬。

　　白駒過隙，蘇暮槿和黃北他們在歡歷三十三年重新相逢，如今已到次年初冬。蘇暮槿和他二人待在一起，才清晰地認識到，黃北和蘇留風同當年已大有不同。在蘇暮槿記憶里，黃北是個唯諾的糙漢子，他有能力但沒了志氣，若是有酒，他定是那種終日郁郁寡歡的爛人；而蘇留風則是膽小怕事，隨遇而安的普通醫(yī)師。

　　但一切都有了悄然的改變。她說不出這種改變是從何時開始，但黃北和蘇留風兩人明顯的，更熱愛生活，每天都活得仔仔細細。她能朦朧體會到其中的秘密，但她說不出清楚，恐怕她不想，也不敢去細想。

　　這是個普通的早晨，蘇暮槿悠閑地走在大牢里。

　　她想，這一晃便是一年，在此期間我都未聽聞有關父親的消息，整個大牢也變得死氣沉沉，所有人好像都在密謀大事，連平日對她眉開眼笑的何管營都時常眉頭緊鎖，在深思熟慮些什么。

　　“報——”

　　士兵的吼叫聲在大牢回蕩，總算是打破了里頭壓抑的寂靜。

　　蘇暮槿聞聲走去，幾個牢中長官已經到了傳信人那邊，傳信人身旁還站著位衣淺綠大衣，頭頂暗黃官帽的短胡須壯年男人，大概是七品官員。

　　“乾州太守有令，今日從江淮大牢調集獄卒一千五百人，前往乾州南冤壇縣淮村鎮(zhèn)壓村名暴亂?！笔勘鴼獬恋ぬ铮H鏘有力地宣布道。

　　“參軍?！豹z卒紛紛作揖行禮。

　　“大人，江淮大牢不過兩千余獄卒，若調集這么多人，恐怕大牢——”其中一人說道。

　　參軍用不容置疑地語氣說道：“這是太守的命令?！?p>　　“是?！北娙瞬辉偬岢霎愖h。

　　“不知，何時派兵前往？”

　　“現(xiàn)在?！?p>　　“現(xiàn)在？”

　　“對，如今四周暴亂頻發(fā)，乾州兵力不夠，你等速速編排部隊，立刻動身，在明早前趕到淮正村。”參軍說道。

　　“是?！彼麄冊俅涡卸Y，目送參軍和傳信人離開。幾人站在原地討論片刻后，就各自走向該去的地方。沉寂多時的江淮大牢忽然熱鬧起來，人聲鼎沸。人們的傳令聲、武器的碰撞聲，匆匆的腳步聲，雜然交錯，回蕩在這個黑色的古堡。

　　蘇暮槿吸了吸鼻涕，走往練功場。

　　“暮槿，這大牢鬧哄哄的，怎么回事？”黃北已在那等候多時，他見蘇暮槿從牢里出來，于是問道。

　　“有人來，說讓江淮大牢立刻派兵去南邊淮正村鎮(zhèn)壓暴亂?！?p>　　“淮正村？”黃北在嘴中咀嚼這個地名。

　　“是?！?p>　　“莫非是……冤壇縣淮正村？”他聲音急促。

　　蘇暮槿輕微點了下頭，她不明白黃北為何是這種反應。

　　“劉宗樸就是淮正村的人吶?！秉S北眼睛緊閉，“暮槿，在這等我，我去找蘇留風?！彼^也不回地離開了練功場，闊步走向蘇青伏給他們安置的臨時房間。

　　蘇暮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已經有一年多沒再聽過劉宗樸這個名字，她自己從不說出這個名字，也不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他，更不愿意回想過去那些美好的生活，還有劉宗樸被劊子手斬首的場面——那是一剎那的事，卻是她永世難忘的悲劇。

　　黃北話音剛落，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通通從她腦海中迸發(fā)。都說孩子是健忘的，她也承認，自己確確實實，快把那位從小保護她到五歲的劉哥哥沉淀在腦海的底部。

　　她幾乎想不起他的容貌，腦中也不再有他的身影和聲音，仿佛出生的到五歲的那些個歲月，從來沒有過劉宗樸這個角色——這只是我的自我保護，那些點點滴滴，自己怎會忘記？

　　現(xiàn)在，仿佛是命運的必然，她終于還是得面對自己的心病，她必須去想，自己對劉宗樸的死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憤怒？害怕？不滿？那么，她對執(zhí)行死刑的，那個已經離開大牢的肥胖劊子手是怎樣的感情？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在這亂世之中，他可能已經成了一具油尸。還有，還有，蘇青伏那副黝黑慈藹的面容從她腦中閃過——我怎么看待蘇青伏？這位不是我父親的父親？是他執(zhí)意殺死劉宗樸的，若是沒有他……

　　“暮槿！”黃北叫著她的名字，他身后是蘇留風，還有些睡眼惺忪。

　　蘇暮槿頷首。

　　黃北把大手搭在蘇暮槿肩上，讓她跟著自己來到練功場中央，這里空蕩，四周沒有耳目。

　　“暮槿，你知道劉宗樸是怎么死的，對吧？”

　　“他策劃越獄，被奸人告密了?！?p>　　“是他給我這把老骨頭帶來了生活的希望，”黃北顫抖地說道，“暮槿，你不知道你離開的那幾個月，地牢里發(fā)生了什么，如今不是談論那些事的時候，以后我們有的是機會。”

　　“那現(xiàn)在？”氣氛變得格外緊張，蘇暮槿不知眼前的這兩人想做些什么。

　　“我們一同約定過，要從這江淮大牢里逃出，我還答應了宗樸，出牢后第一件事就是同他看望他那還留在淮正村的老母。”黃北壓低聲音說道，“如今淮正村暴亂，他老母身體不便——你也知道這些官衙是怎么處置暴亂村落的，他們不分青白地通通殺死，我們若不去救，他老母必定死于非難！”

　　“可，他們明天之前就會到淮正村，我們來不及?！碧K暮槿警惕著周圍，告訴他們參軍的要求。

　　“他們要調走多少人？”

　　“一千五?！?p>　　黃北和蘇留風對視一眼，黃北說道：“那我們今晚就走，他們沒法完全控制如此之大的牢。我們偷兩匹快馬，必定早于他們趕到?！?p>　　“這太倉促了！”蘇暮槿否認，她不想讓這兩個人鋌而走險，重蹈劉宗樸的覆轍。

　　“暮槿，”黃北拍拍他有些發(fā)胖的肚子，“我和蘇留風一直在準備越獄之事，你知道我何為把自己養(yǎng)成如此肥壯嗎？就是讓那些膚淺的獄卒認為我早就歡心于享樂，沒有非分之想。”他把手臂伸到蘇暮槿面前，“可他們想不到，在我這一身膘下，全是硬肉?！?p>　　他用力撐起手臂，那里面的肌肉立刻把表層的肥肉擠得膨脹。

　　蘇暮槿終于明白自己這一年的怪異感覺從何而來——他們，黃北和蘇留風，想越獄，從那時開始，到現(xiàn)在，至始至終沒有放棄！

　　她明白他們是認真的，無法勸阻的。她長吸口氣，說道：“好，走就走！”

　　“暮槿，”蘇留風一直擔心她不愿冒險，她如此爽快的答應，終于讓他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哭臉也舒展開，他溫情地說道，“你真的長大了，記得當年我把你從你母親肚子里取出來的時候，還是那么小的孩子?！彼葎澲?。

　　蘇暮槿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蘇留風。

　　“怎么了？暮槿？”蘇留風被她盯得有些不適。

　　黃北推了推蘇留風的肩膀，然后問到蘇暮槿：“蘇青伏沒同你說過，是誰接你來這個世界的？”

　　蘇暮槿木訥地搖了搖頭。

　　“這，”黃北不知說什么好，他卡了半字，最終只是長嘆一聲，“比起蘇青伏那個人面禽獸，蘇留風才更像你的父親，沒有他，你——”

　　“老黃，別說了?！碧K留風把手擋在黃北面前，“暮槿，”他一時間也沒想好要說什么，停頓片刻，才擠出幾個字，“別想亂七八糟的，先想好如何解決迫在眉睫之事?！?p>　　蘇暮槿應聲：“好，那我們如何辦？大牢守衛(wèi)再少，也不是三個人就能逃出去的?！?p>　　“今晚要鬧場大的。”黃北和蘇留風相視一笑，“我說過，我們早有所預謀，今日正是最好時機。大牢男犯有近三百人，皆是生死看淡的亡命之徒，別的地方能暴亂，這小小江淮大牢又有何不可！”黃北自信地說道，“今夜我和蘇留風將那五個守門衛(wèi)士放到，將大牢眾人放出，借著一片混亂，趁夜直奔淮正村?！?p>　　“那我該做什么？”

　　“你子時直接來地牢門口等我們便可，一切都交在我們身上。”

　　“我也能幫你們打倒那些衛(wèi)士?！?p>　　黃北堅定地否決了，他直言道：“暮槿，你自己或許不清楚，你對這大牢的情感是愛恨交加，對這的人更是不可能下得了重手，今夜你就等一切事成，門口碰面，我們一同乘馬逃離?！?p>　　蘇暮槿聽此也無法反駁，她確實熟悉牢中的每一處，熟知獄卒的每一面孔，平日他們也和善地對待她，自己若同黃北他們一起行動，確實會因惻隱之心而耽誤要事?；乇苡谒?，于黃蘇二人，都是最優(yōu)的選擇。

　　“師父，蘇先生，若是有困難，及時叫我。師父早就沒了內力，僅憑劍法掌法是沒法應對大牢剩余的士卒的?！?p>　　“放心，我們也是惜命之人，自然不會逞強?！碧K留風笑道，“暮槿不必擔心?！?p>　　“今日天氣不錯，就最后一次在這練功場練習吧。”黃北仰視被白云遮蓋到殘缺的太陽。冬日的陽光已經不在刺眼，即便正午，還是有股股寒意從四面八方涌向左鄰右舍。

　　“好?！碧K暮槿平穩(wěn)氣息，開始了最后一次的訓練。

　　三個時辰過去，訓練結束。

　　“不錯，”黃北贊許道，“起碼今晚夠用了?！?p>　　另外兩人大笑，但心里都也些緊張。

　　“去吃晚餐吧，否則晚上可沒力氣，”黃北說道，“蘇留風，待會你去地牢報信，跟霍老說，事情都已經辦妥，就等兄弟們發(fā)力了?！被衾?，真名霍甲，因殺人得死刑，又因歡歷帝四十二年誕辰而免于一死，終生囚禁與江淮大牢，正是如此，同犯人、獄卒關系都頗為微妙，被死囚們尊稱一聲霍老。這霍老正住在黃北斜方，一年前因聽說劉宗樸之事而對越獄頗有野望，想帶著一幫兄弟逃離這一輩子的囚禁，因此同黃北約定好，一旦時機成熟，便殺出大牢——今日便是。

　　“沒問題?！?p>　　飯畢，他們同蘇暮槿告別。

　　“子時見，暮槿。”蘇留風最后說道。

　　“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