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安,地處后梁這個中原國家的最南方,面向南部諸國,本該作為疆界守衛(wèi)。但其背倚青云山脈,與后梁分隔兩地,面向南部諸國卻是一馬平川。因此被后梁視為雞肋,任之自生自滅。
而南部各國倒也爭奪過,但來的容易,丟的更容易。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無主之地。直至后來,來了位女子,在此開了間茶樓。
茶樓平日里生意冷清至極,幾日過去才得見那么一兩位客人??蓭啄赀^去,那女子竟成了宜安的主人,而這茶樓,更是成了天下矚目的存在。
茶樓不在城內,而是建在青云山腳下,也并非閣樓,倒更該稱之為莊園。周遭茶田種的亦不是茶草,院內更難聞茶香,偏偏莊門前掛著“茶樓”的招子。
至于那女子,原先姓名無人可知,只知茶樓名為“夢靈”,茶樓里唯一的茶種也名“夢靈”,后來這天下之人便都喚她作“夢靈姑娘”。
這“夢靈姑娘”深居簡出,沒幾人見過其真顏,卻被天下共尊“艷絕當世”。好事者有稱其曾為皇妃的,也有說其本為將軍夫人的,并無定論。至于其年紀,更是眾說紛紜,不少人認為她不過年方二九,最多數道是正處花信,但也有更甚者說是半老徐娘。
還真是令人好奇。
徐清源身為南齊嫡皇子,又自小才思敏捷,自然是受盡寵愛。這般金尊玉貴,本不會有此等市井雜念,但人之將死,有些奇怪念頭也算合理,更何況是這種全天下人盡議論的事情。
“茶樓”外,兩名護衛(wèi)將他攔下。那兩人頭戴面具,也不言語。哪有正經茶樓這般做生意?更何況是對待一名錦衣玉食的天潢貴胄。徐清源卻非但沒有不快,反倒恭謹地朝那兩人抱了抱拳:
“在下南齊徐清源,特來此求茶一盞?!?p> 說罷,他小心遞上一張印著怪異花紋的帖子。其中一護衛(wèi)接過,細細看了幾眼,便讓開道示意他進去。
他暗自松了口氣,這東西是從皇叔那得來,關于“夢靈茶樓”的諸多細則也是皇叔告知。據皇叔所說,這些護衛(wèi)大多是各國以前那些大名鼎鼎的將軍,最不濟也是一國皇室禁軍統(tǒng)領,武藝高強不說,還胸懷韜略。
他自幼聰穎,對于軍事謀略更是一點即通,連老太師也不得不贊嘆:“六皇子有將將之才”。對于各國名將,他自然是萬般敬重。
而那拜帖,是“夢靈茶樓”發(fā)放給熟客的一點謝禮,稱作“夢靈帖”,新人可持其進入茶樓,得一盞茶,卻也僅有一次機會。
進入大堂,并不見茶桌,也無座椅,僅有幾只蒲團。他只好站立一旁,等人接待。片刻后,進來一名青衣女子,二十來歲。
徐清源自認見識頗廣,出身皇室,又精通六藝,能力出眾,關鍵其從皇后那生來副好皮囊。南齊皇后是上一代“十絕”,據聞當初天下諸國帝王競相立其為妃,后南齊皇帝直接冊她為后,這才贏得美人歸。
徐清源自然是名于天下也能排的上號的美男子,若是有男子“十絕”,怕是也能占上一席之地。以他這樣的身份,什么樣的姑娘沒見過,哪怕是現在的“十絕”,他也有幸曾見上幾位,與她們相處,他也是舉止得體,絲毫不失分寸。
但面前這位姑娘,卻是令徐清源有幾分失態(tài)。
他忍不住多瞧了幾眼,方才道:“姑娘是?”
但似乎又發(fā)覺不大妥帖,又急忙補救道:“在下南齊徐清源,還請問姑娘芳名?”
那女子見狀,忍不住一笑,依舊溫婉,卻傾城又傾國。
“小女子秋水,見過公子?!?p> 徐清源微微一愣,并非正主?
“你家姑娘可在?”他略有不甘。
“小姐不在,公子是來喝茶?”秋水問道。
“嗯。”
“不知是哪盞?”
“你做不得主,還是請你家姑娘出來一見。”他一咬牙,干脆臉皮都不要了。
秋水并不答話,只是含笑看著他。他終究敗下陣來,輕咳兩聲,轉而道:
“在下但求一死,愿付一萬兩。”
秋水有些驚詫,隨即勸慰道:“公子年紀尚輕,理應看開些,何苦輕易棄性命于不顧?!?p> “一萬兩黃金……”徐清源一臉堅決。
秋水頓時瞠目結舌,一時竟不知如何答復。但一道聲音及時從內堂傳來:
“不少人從我這里買生。像你這般買死的,雖也不少,但如你這般年紀輕輕,又花重金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秋水神色恢復如初,不再言語。徐清源向側門望去,卻許久不見人出來。
“姑娘既已開口,何不出來詳談。”他試探道。
對方卻是聲音清冷:“夢靈茶樓不會要你性命,走吧!”
“為何?”他羞憤道:“難道一萬兩還不夠?”
“公子莫非說笑,夢靈茶樓何時收了人錢財?再者,公子身為南齊皇室,若我真取了你性命,那南齊皇帝將如何?帶兵踏平夢靈茶樓,甚至宜安城?公子若真不惜性命,天下死法多了去了,何必臟他人之手?”
徐清源頓時有幾分羞愧,此事的確是他唐突了,且言語又多有不敬……
夢靈茶樓不收財物,只要求受惠之人留下一信物,他日了清此次因果。這一點他也是知曉的,但他只為求死,哪還有機會還人恩情,只能以俗物相求。
至于為何非得求人取自己性命,也源于夢靈茶樓的一盞茶。據聞那茶能令人往生,且真正匪夷所思之處,在于其能令人下一世活成自己所期許那般,哪怕是要做皇帝,也并非不可。徐清源不想當皇帝,否則也不必輕生,只需等父皇仙逝,皇位自然是要傳與他。他所求,不過是不再如今生那般,遇見那等令他再不想活著之人。
“難道你還真當我是神仙不成?”那聲音再度傳來,依舊冷淡,對方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外界不過是謠傳罷了,那茶并無那些功效,也不會要人性命?!?p> 他不知對方所說幾分真假,但他明白此行是定無所獲了。
“告辭?!?p> 說不上悲憤,失落卻定是有的。只是他并非無賴之徒,不會死纏爛打,再留下來也無意義。但他一只腳剛邁出大門,秋水卻追上來攔下了他。
“姑娘這是何意?”
徐清源眉頭一挑,若是平日,他定會帶著笑意去調笑如此美人幾句,不過今日他著實沒了興致。
“小姐答應賜茶?!?p> 秋水溫婉一笑。徐清源頓時晃了神。
飲過秋水送上來的茶水,片刻間,他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他只來得及想起他那風采漸失的母后與日漸衰竭的父皇逐漸黯淡下去的臉……
徐清源得盡南齊皇帝寵愛,雖還未被冊立太子,但也僅差個儀式。他所享有的權力早已高過普通皇子,皇帝為保護他,甚至從禁軍中單獨調出一營供他驅使。但徐清源素來灑脫,又喜好與文人雅士往來結交,平日里自然不能帶上軍士。于是皇帝只好將負責皇宮護衛(wèi)的禁軍都指揮使指派給他,當他的貼身護衛(wèi)。
這名都指揮使出身將門世家,天生奇力,后又得名師教導,年紀輕輕卻罕有敵手。自小家中長輩對其教育自然嚴苛,哪怕以習武為主,學識涵養(yǎng)卻也非同一般,頗有儒將風范。更難得可貴的是生的雖不如徐清源俊逸非凡,但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當初徐清源以為對方是一個高傲的主,自己只會三兩招防身把式難免會被人暗地里鄙夷,死活不肯接受父皇“恩惠”。后來才知曉,那名為“韓湘平”的年輕儒將,無愧“君子都尉”的稱呼。
徐清源常笑言:“你這樣哪是將軍,分明比那吳大學士還要儒雅,還要有‘浩然正氣’。”
韓湘平笑而不語。
“可曾看中我哪個皇姐皇妹?未瞧中也沒關系,反正日后這‘駙馬’定有你一個?!?p> 韓湘平笑著搖搖頭。
“日后我為南齊皇帝,你便是我‘四征將軍’之一,為我開疆擴土,如何?”
徐清源毫不忌諱,竟說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話來。韓湘平卻是笑著點點頭。
他一向如此,寡言少語,卻從不吝笑臉。于韓湘平而言,忠國忠君忠于六皇子,便是他此生的使命。
徐清源是個閑不住的主,許是與那些文人學士相處久了,竟也學他們負笈游學,周游列國。皇帝本是不應允的,但后來一向沉穩(wěn)的韓湘平竟以族運立下軍令狀:如有差池,夷三族。
又經老太師勸說:“六皇子有大智,如今僅欠缺磨礪。若是此行功成,日后便是南齊之福?!?p> 皇帝只好忍痛放其出游。為此,皇后一月不許皇帝入其寢宮。
徐清源一路游學,嘗遍人間疾苦,飽覽各國政法,以他的天分,所悟所得足以使他成為一賢明君主。不過他不知哪來的俠義心腸,竟喜好打抱不平,不管是多大的事,他都要插上一腳。當然他自己是無法行俠仗義的,于是韓湘平不僅要保護他,還要去替他教訓人。
每當逢上“英雄救美”這樣的戲碼,徐清源便會從韓湘平那兒拿來長劍,指著那些下三濫之徒,中氣十足地喊道:
“放開那姑娘!”
有時還會扮高冷俠客,說上一句:“如若不然,死!”
對方自然怒不可遏,第一次遇上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弱書生”,提著刀就奔他而去。徐清源立即將長劍扔向身后的韓湘平,急忙躲到他身后,一氣呵成,無分毫拖泥帶水。
待韓湘平將那些人打跑,徐清源便第一時間趕到那受害姑娘面前,將她小心扶起。人家見他長得著實好看,頓時心安不少,也便不去在意諸多細節(jié)。倒有不少說是要“以身相許”的,最后便成了徐清源狼狽而逃。
但也有例外的,對徐清源態(tài)度冷淡,卻要求跟著他們。
那姑娘名為川雪,已有二十,是名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性子著實孤冷,卻也迎了某些人的特殊喜好。本也出生自一官宦世家,不久前橫遭變故,只剩下她這么個孤女。
徐清源自然不答應,她卻是道:
“我已家破人亡,現今無任何依靠。你們若不帶上我,又何必救我?得罪了那些人,你們是可以一走了之,那我呢?你們自以為‘行俠仗義’,不過是滿足自己的虛榮罷了,可問過別人是否需要你們多管閑事?何不讓我被糟踐……那樣說不得還能有個依靠……”
她紅著眼,卻死死咬著唇,生生止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徐清源頓時心軟下去,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韓湘平適時走上前遞過一只手帕,川雪小心接過,低下頭輕輕拭去淚。
“看上了,便帶著吧……”
韓湘平回到徐清源身側,低聲道。徐清源頓時臉色通紅,怒道
“你亂說什么……”:
韓湘平笑而不語……
“我救了你,不求你感恩戴德,至少給個好臉色吧……”
后面的行程,徐清源實在是被川雪的孤冷折磨得不輕。
“是韓公子救的?!?p> 川雪只答了這么一句。徐清源臉面有些掛不住,卻還是嘴硬道:
“那也是我讓他去救的……”
川雪沒理會他,他一臉氣憤,狠狠瞪向韓湘平。韓湘平只是一笑。
后來,三人行蹤暴露,遭遇刺客。緊急關頭,川雪為徐清源擋了一劍。長劍貫徹左肩,川雪倒在血泊中,她強忍著疼痛,看著沖上來的徐清源:“不欠你了……”
徐清源緊張地抱起她,默不作聲。
回到南齊時,已是三年后。得知六皇子歸來的消息,南齊皇帝與皇后竟出城相迎,老太師與大將軍亦是早早在此迎候。
當時南齊皇帝見著徐清源的第一句話,便是:“回去立儲?”
徐清源卻是道:“父皇,我尚年輕,監(jiān)國這種事我可做不來?!?p> “就不能幫父皇分擔一下?”
“不急不急?!币慌缘幕屎蟮闪嘶实垡谎?,當真是千嬌百媚。
“清源才剛回來,你就不能讓他歇歇?”
皇帝只好作罷,身后的老太師與大將軍欲語還休。
回宮不久,徐清源將此行所得整理出十三疏,皇帝急召老太師與內閣大學士徹夜研析。第二日早朝,南齊新政實施。天下震動。
徐清源卻依舊過著風花雪月的混賬日子,京城再次因這風流倜儻且風趣大方的六皇子增色不少。但不同以往的是,現今的皇子殿下去哪兒都會帶著名冷艷美人。引得不少閨閣女子掉盡眼淚。
大半年后,整個齊安城皆知曉了那么一名有天大氣運的女子,得盡六皇子寵愛。她所得的榮華富貴,簡直比公主更甚……
徐清源決定立川雪為正妃?;实圩匀徊辉?,一向寵溺兒子的皇后也不支持。但徐清源竟為之威脅道:“與她成婚我便答應立儲,如若不然,我寧可不當這太子?!?p> 皇帝、皇后只得答應下來。
立妃與立儲的日子很快定下來,全天下都知道了南齊那位準太子要娶名賤籍女子的荒唐事,一時間議論紛紛。南齊臣民對此亦是無法容忍,紛紛上書請求皇帝三思,皇帝氣急,最后干脆命人將所有奏章交予徐清源。于是徐清源還沒當上太子,便已有“監(jiān)國”之實,日日忙得不可開交,再無清閑日子,卻無法再去推脫。
川雪不用再被徐清源硬拉著出席各種場合,便也沒再出過門。府上的傭人待她堪比皇后,她所用之物下人們盡是揀最珍貴的,卻無人見她笑過,對徐清源更是冰冷異常。
不知何時起,有人傳言她不知足,得盡了一切,卻不知感恩戴德。這些言語越傳越甚,到最后甚至整個京都皆在罵她不知好歹。
徐清源為處理國事,已住進宮內,對此自是不知。不過他身處大內,自然不需要人貼身護衛(wèi)。于是韓湘平便留了下來,專職守護川雪。
以韓湘平的身份自是無法處理這樣的事情,但他特地去了趟京兆府。第二日京兆尹便帶著官兵抓了不少人,頓時,“準太子妃”成了禁忌,再無人敢議論。
當晚,川雪屏退下人,一杯一杯飲著一壺名叫“故夢”的酒。本就是從未飲過酒的人,卻如飲水般胡亂咽下去,嗆得眼淚全流了出來。幾杯下肚,便已吐得不成人樣。
一直藏身暗處的韓湘平再無法忍住,急忙上前,想去攙扶,她一把推開。
“這酒……說是‘故夢’……”川雪趴在石桌上,斷斷續(xù)續(xù)開口,聲音喑?。骸暗朗恰缒恰蕢簟琛槐嬒?,此前種種……便盡是往生……不再惦念……”
韓湘平不言語,他也聽聞過夢靈茶樓那盞茶,是否真如傳聞那般能令人遺忘一切他不敢說,但這酒,顯然不會。他卻還是拿過桌上另一只酒杯,連飲三杯。
川雪面頰酡紅,香汗淋漓,卻是望著他一笑,若那寒梅飽綻,風情萬種……
韓湘平目光迷離,深情款款。
徐清源批閱京兆尹奏折時,才得知川雪竟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已時至三更,他顧不得面前依舊如小山般的奏章,星夜策馬回到府中。
川雪房門打開時,守在院內于石桌上沉睡過去的徐清源驚醒過來,望向那邊。
韓湘平臉色蒼白、步履踉蹌地從屋內走出來,一眼瞧見院中的徐清源。
四目相對,一個驚悚,一個倉皇;面色巨變,一個青白,一個煞白。
夢靈諫
此處解釋一下:被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