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
施公早早備好課,站在學(xué)堂門口,盼著學(xué)生們到來。村里孩子貪睡,日上一竿只來了阿吉阿志,兩個孩子進(jìn)來問過好就靜靜悄悄地坐在桌前抄寫。待日上三竿孩子們才帶著弟弟妹妹踢踢踏踏三五成群地一邊嬉戲一邊趕來。施公也不急不惱,他教他們識字懂理原也不是為了讓他們個個都去考取功名。在他心中,人的福祿乃是天定,人能求得的,僅是心安且無憾。打魚也好,種地也好,安穩(wěn)度日便罷了。
孩子們今日一見施公,卻都吵著要聽故事。這個問:“師傅,魯智深和尚是不是也上山當(dāng)大王了?”那個問:“周通當(dāng)真就沒有再去桃花莊找劉小姐嗎?”小嘴巴們把施公圍在中間不放,非得讓他講完才行。
施公拗不過,只得先答應(yīng)下來,他說:“孩子們,你們先坐下。阿佐阿佑,去把昨天的作業(yè)都收上來。我看誰的作業(yè)沒寫完,那他就不能聽故事了。”
聽了這話,有個黑瘦的小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家都以為他作業(yè)沒寫完,誰知他從包袱里摸出半張紙,施公一看,紙邊牙印還在,竟然是被老鼠啃了。施公摸了摸那孩子的頭,讓他坐下。孩子見師傅沒有責(zé)備,也就漸漸止住了哭聲。別的孩子就不依了,大聲說:“今兒回去我也叫狗兒兔兒把作業(yè)吃了!”
黑孩子一聽,又放聲大哭起來。
呂世雄好死不死的偏在這個點(diǎn)兒上邁步走進(jìn)教室,后面還跟著幾個官差。孩子們見到他,全都不敢吭聲了,一個個乖乖坐在座位上假裝拿書來讀,又忍不住偷眼看大人們究竟要做什么。
呂世雄不說話,直直瞪著施公。施公不說話伸直雙臂,由差官們鎖上枷鎖,帶出學(xué)堂。
阿吉沖了出去,攔住呂世雄的去路,大聲說:“我朝有條例,官府拿人需有緝捕文書。你們有嗎?”
呂世雄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罵道:“哪來的野小子,也曉得緝捕文書。你走過來瞧。”
阿吉聽了便走過去看,不妨被呂世雄一腳踹在肚子上,疼得滾在路邊。
施公大叫一聲:“阿吉!”阿吉勉強(qiáng)抬起頭,對施公說:“師傅,我不打緊。他們要帶你去哪?”
施公卻咬著牙怒目圓睜,向著呂世雄罵道:“天道昭昭,總有輪回報應(yīng)的那天!”
呂世雄又“哼”了一聲,不屑地說:“施耐庵!有沒有那一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是等不到了?!?p> 教室里孩子們哭做一團(tuán)。有的孩子跑回了家,將課堂上發(fā)生的事說給大人聽。家里的大人們——一些老人和婦女也都互相攙扶著出來看。他們之中很多人跪伏在路邊懇求朝廷開恩放過施老先生,但是沒有用,呂世雄押著施公頭也不回地去往興化府了。
徐靜福是這日午后才知道的消息。今天運(yùn)氣不錯,雖只撒了一回網(wǎng),收獲卻頗為豐富。徐靜福也不貪心,將海貨當(dāng)場分了,便揚(yáng)帆回轉(zhuǎn)。他興沖沖推開家門,卻見阿佐阿佑兩兄弟坐在院里哭,一問才知是學(xué)堂先生被呂世雄抓走了。
徐靜福丟下海貨,交代孩子們拿給他們的娘。他轉(zhuǎn)身出門徑自取了馬,一溜煙消失不見了。
徐靜福到興化府時,施公已受了二十脊杖,投入監(jiān)牢。徐靜福忙打點(diǎn)獄卒讓幫忙照料傷勢,自己則飛快地去尋門路。
這一打聽不要緊,原來呂世雄頭里已經(jīng)羅列施公幾樁重罪,恐怕是不久就要斬了。連同興化府尹也被問了一個失職之罪。
興化府尹的師爺與徐靜福沾幾分親,晚間徐靜福提了幾大包禮品悄悄走進(jìn)了師爺家里。大老爺吃了癟,給他當(dāng)差的身邊人自然也沒有好日子過。師爺正尋思著該怎么辦,聽到徐靜福是為此事而來,趕忙叫他進(jìn)來。
徐靜福詳詳細(xì)細(xì)說了呂世雄如何幾次三番征聘施耐庵出世做官,施耐庵又如何每每拒絕。師爺聽著,不發(fā)一言。呂世雄乃是四品,比府尹大了兩品。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他還是帶著皇帝陛下圣旨來的欽差。若是聽之任之,府尹大人這官也就快干不成了,今天問個失職,明天問個辦事不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要說動手,又該怎么動手呢?
見他不說話,徐靜福以為投靠無果,便轉(zhuǎn)而請求入牢探看。這回師爺?shù)顾?,叫進(jìn)一個家丁來,吩咐了幾句,讓他帶著徐靜福去。
徐靜福的腳還沒邁出門檻,又被師爺叫了回來。師爺說:“我與你同去。”
見到施公,這師爺又好一番問詢。臨了,點(diǎn)點(diǎn)頭,囑咐一句:“今兒我來過這事,不可對任何人提起?!?p> 是夜,師爺奮筆疾書千余字,將施公在白駒場教書前后經(jīng)過寫得情辭懇切,然后交由徐靜福署名簽字畫押,又交代他拿回去讓四鄰八村的居民簽字畫押作保。
徐靜福認(rèn)得那紙上寫著:……忠厚老實(shí)。兼年事已高,無親無友,誠不足為慮。膝下唯一子施以謙,且有大病在身。懇請朝廷網(wǎng)開一面,由其自生自滅。如此,更可以向民眾展示我朝之仁德……
他連夜趕回白駒場,不肖兩日,便拿到了幾百人的簽字畫押。師爺一見大喜,心中暗想:將此呈送朝廷,朝中再有人幫襯幾句,此事便可反轉(zhuǎn)。什么失職,這明明就是體恤民情??此麉问佬圻€有什么話說!
再說呂世雄這邊,也已經(jīng)行文朝廷,就等一句回話:是就地正法還是帶回去正法。與施老頭糾纏許久,終于就快得到解脫,而且是自己獲得完勝,呂世雄心情也是極好的。
但他不知道事情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了變化。
施公關(guān)在死囚牢中渾渾噩噩不知晝夜,幸虧徐靜福使了些錢進(jìn)去,才換得吃食潔凈,不受人欺侮。但老漢心如明鏡,知道自己就如同秋后的螞蚱——左右奔達(dá)不了幾天了。他倒也不驚慌,只是站的、坐的格外直,衣服雖然臟了,也時常整理得整整齊齊。這是他的最后一點(diǎn)堅(jiān)持,也是他生而為人的一點(diǎn)尊嚴(yán)。
第三天,呂世雄收到了回文。叫他即刻回京另有差用,施公放歸白駒場,以前種種均不再追究。白駒場及周縣民每三戶選一位保長,十保長選一位大保長。所治倘出刑案,則皆連坐。
長久以來的對頭居然被無罪釋放了?呂世雄拿著這一紙文書翻過來到過去地看,看了幾百遍。還是沒看出頭緒——一個前朝遺老,他施耐庵連前朝遺老實(shí)際上都算不上,他到底是怎么翻盤的呢?不過像呂世雄這么聰明的人,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明白是自己打鳥掃了蛇,反過來被蛇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