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蠢不蠢?都教多少次了,先上左腳,再跨坐上去,下來的時候反著做!”杜韜叉著腰對蘇妜吼道。
不管杜韜教了幾遍,蘇妜仍是手腳并用地“爬”上馬背,好在下馬的時候不再跳了,而是伏著馬背翻下來。
蘇妜無力地趴在馬背上,任杜韜說什么也不下來。她的頭到現(xiàn)在還是暈乎乎的,喉嚨本就干渴得如火灼燒一般,再加上之前長篇大論說了一堆,到現(xiàn)在還生疼生疼的。而幾次上下馬又耗盡了她最后的精力,她是一分一毫都不想再動彈了。
“真是嬌貴,這點苦都受不了!”
他不熱嗎?他不渴嗎?可軍人的天性即是忍耐。若沒點兒真能耐,他杜韜又怎得入朱間法眼,被他親手栽培提拔?
這時,蘇妜的肚子再次響了起來。
能不餓嗎?今天就只吃了半個饅頭果腹。
蘇妜知道很丟人,可臉都沒力氣去捂了。
杜韜無奈地嘆了口氣,翻身上馬,說:“撐著別死了,我的梟影日行千里,定能在入夜前趕回城。”
然后,又是一路狂奔。
好在這次蘇妜沒暈過去。
夕陽西下,紅金色糾纏著藍紫色,落日牽引著初月,在大漠的天空上演了一場瑰麗奇?zhèn)サ慕侵稹?p> 兩人一馬入城后,杜韜便下馬牽著韁繩前行。
庫奇鎮(zhèn)最初不是一座城,只是臨近絲綢之路上商人的歇腳處;后來發(fā)展了商貿(mào),聚集起來了不少人,然后才有人開始傍水定居,逐步建立起了如今的庫奇;再后來,天下兵戈不息,庫奇鎮(zhèn)內(nèi)的商人劇減,貿(mào)易衰落;十幾年前,天下再次一統(tǒng),朝廷建立起一道堅固的邊防線,而邊防線之外的孤城庫奇也涌入了大量王軍,開啟了軍政合一的管理,而今,庫奇鎮(zhèn)的商貿(mào)活動方興未艾。
“真是繁華啊?!贝┬性趲炱骀?zhèn)西部的大街上,杜韜看著胡漢風(fēng)格交錯的鱗次櫛比的商鋪不禁感嘆道。
蘇妜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
夜晚的庫奇比軍營更加活躍,人流往來不息,胡語胡樂與漢音漢話不絕于耳。放眼望去,似是漢容胡服的一片,又似是胡容漢服的一片,交融在一起,分辨不清??諝庵屑葟浡瞎南闾?,又彌漫著牛羊肉的咸腥,誘得蘇妜直流口水。
這時間點回營估計又是“過時不候”了,反正出都出來了,索性在外面吃一頓好了。
“那個……杜韜……將軍?!碧K妜扯著嘶啞的聲音說,“我們能不能……吃完飯再回營???”
杜韜偏頭看了看蘇妜,又抬頭看了看已經(jīng)暗下來的天,抱怨道:“該死的破規(guī)矩!我一個月的俸銀可沒多少,經(jīng)不起花?!?p> 蘇妜知道杜韜還在猶豫中,小小地激了他下:“舍不得花錢就算了,大不了我們餓一晚上,也死不了?!?p> 其實這點小小的饑餓對杜韜而言真不算什么,要知道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受過的苦比這難上千百倍,他不照樣挺過來了嗎?剛毅堅忍是他自小的必修課。只是,他怕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蘇妜真的餓死在他的帳中,那可不止是丟人的事了。
于是,杜韜牽著馬拐向一家裝潢充滿西域風(fēng)情的豪華大店鋪。
蘇妜干裂蒼白的嘴角滿意地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喲,軍爺,里邊兒請?!鳖H有眼力見兒的店小二招呼人將梟影牽到后面的馬廄去,又點頭哈腰十分熱情地把杜韜往里迎。
“多給它喂點水啊?!倍彭w對來牽馬的人叮囑道。
“自然,自然。”來人連忙點頭應(yīng)答。
蘇妜跟在杜韜身后踏進店內(nèi)。
胡漢混雜,人來人往,胡琴琵琶,店內(nèi)好不熱鬧。
小二領(lǐng)著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安排他們落坐在一個較為清靜的角落。
“兩位吃點兒什么?”
“你們這兒有什么?”
“小店最受歡迎的是烤羊肉和羊肉羮,牛肉夾饃也頂有特色,本店還常備有瓜果,都是院子里自己栽種的,那甘甜味兒,不比外邊的差!”小二一夸起自家店的好就滔滔不絕,說得跟他們是庫奇最好的食店似的。
杜韜瞅著剛灌完兩大碗水的蘇妜,問:“你想吃什么?”
“隨便?!碧K妜解了渴,滿足地舔了舔嘴角,笑得格外乖巧可愛。
杜韜被她這一笑弄得有些無措,不自然地移開視線,對店小二說:“先來一斤烤羊肉和兩碗羊肉羮吧,再上點瓜果?!?p> “好嘞?!?p> 店小二走后,杜韜也大口灌水下肚,解渴后,一直低垂著眼簾盯著碗,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自始至終沒抬頭看蘇妜一眼。蘇妜自然也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她可一心想著要飽餐一頓呢。
這頓飯吃的出奇地安靜。蘇妜忙著往嘴里塞東西,完全顧不上說話;至于杜韜,他竟然慢條斯里地吃著,也不知是不餓,還是有心事,從頭到尾也一言不發(fā)。
待那盤外酥里嫩的烤羊肉、兩大碗咸香撲鼻的羊肉羮和幾個甘飴爽脆的瓜果通通下肚后,兩位打算結(jié)賬走人。
這時,一個頭戴華冠、寬袍大腹的中年男人滿臉笑容地走向這桌,施施然席地而坐,向杜韜抱拳道:“軍爺別急,這兒還有壺自釀的美酒,留待您二位品嘗?!?p> 店小二急忙奉上一陶壺的酒和幾只小杯,又將一旁收起的折疊屏風(fēng)拉開,將此處圍成一方隔絕的天地。
前一刻還在因隔了快一個月沒吃過珍饈佳肴,今日終得飽腹而開心不已的蘇妜,此時傻眼了,什么情況?
杜韜面露難色,知道這架勢必有大事,可惡的是他今天只佩了把短刃,如果形勢不妙,也不知道能否順利逃走。
糾結(jié)再三,兩人又再次坐回席位。
“軍爺不必憂慮,敝人姓賀,是這家店的主人,只是有些事要拜托軍爺,沒有惡意?!边@話不卑不亢,頗見脾性。賀老板斟了三杯酒,分別推了兩杯給杜韜和蘇妜,自己倒是先端了一杯喝起來。
杜韜挑挑眉,示意他說下去,但卻未動那杯酒一分。
賀老板笑問:“不知軍爺可曾聽過蘇君榮蘇將軍?”
杜韜本不動聲色,反倒是一旁因無聊玩弄著酒杯的蘇妜手抖了一下,杯中紫紅色的液體微微晃漾,像極了一塊閃爍的紫寶石。賀老板正面朝杜韜,并未注意到蘇妜細微的動作,可正對著蘇妜坐的杜韜恰好瞧見,他微挑眉毛,輕聲道:“何止聽過?!?p> “哈,也是,不知道您是否能見到他呢?”
蘇妜徹底繃不住了,埋頭絞著手指,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有何事?”杜韜終于正視賀老板。奈何他那副商人特有的假笑面容讓杜韜看著很不舒服,對視了幾秒又迫使杜韜移開了視線。
賀老板伸手從懷中拿出一本厚厚的書,雙手呈給杜韜,引得蘇妜也好奇地探看了兩眼,在兩人疑惑的神情中解釋道:“一年前,蘇君榮將軍為了加強對庫奇鎮(zhèn)的管理,決定銷毀之前混亂的戶籍,把庫奇鎮(zhèn)的常住居民和流動居民重新登記成冊。怎奈駐守在這兒的大都是些不通文墨的武官,有幾個文吏也不過是負責(zé)與鎮(zhèn)外的書信往來,難當(dāng)大任,于是,蘇將軍找到了我。我賀某人也不是什么有才有德之人,只是在這庫奇呆了幾十年,熟人多罷了,登記個戶籍也不成問題,因此便應(yīng)承了下來。誰知,眼看戶籍冊已編成,蘇將軍卻在幾個月前調(diào)走了,賀某人又不知蘇將軍去了何處,又不敢冒然將其上呈給新來的將軍,只好暫且收著。可賀某人內(nèi)心著實不安吶?!?p> 杜韜無視賀老板那做作的表情,低頭快速翻看戶籍冊,神色變得凝重。閱畢,他又抬眼看了看蘇妜,發(fā)現(xiàn)她正埋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怕被查到私編私藏戶籍冊而判罪,就打算托我?guī)Ыo蘇君榮?”
“嘿嘿,只是覺得它放在我這兒沒有用處,還是物歸原主的好。”賀老板賠笑道。
杜韜裝出一副陰險的表情:“為什么選我?你就不怕我告發(fā)你?”
“呃……這個……”賀老板似乎沒想到杜韜會這么說。
在賀老板看來,告發(fā)他幾乎沒有任何功勞可領(lǐng),再者,他和杜韜無怨無仇,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而把戶籍冊交給蘇君榮,既可欠他一個人情,又可以去蘇君榮那兒領(lǐng)功,何樂而不為?兩相比較,完全沒有告發(fā)他的理由啊。
至于為什么選擇杜韜,還不是因為新來的將軍下了一道新的軍令——無將軍手諭不得隨意出軍營,所以導(dǎo)致來賀老板店里的軍人數(shù)量銳減,杜韜是這幾個月來的第一個,不找他找誰?下一個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
賀老板看著杜韜愈發(fā)奸詐狡猾的笑容,背后冒出冷汗,道:“軍爺,賀某人與你無怨無仇,你無須做得這么絕吧?!?p> “我知道你在庫奇鎮(zhèn)有聲望有勢力,但下次你若押錯了寶,我怕是再也吃不到你家的美食咯?!倍彭w終于道出了真正意圖,“這次我?guī)湍?,你不打算表示表示??p> 賀老板終是松了口氣,道:“我賀某人欠您一個人情,下次若有什么吩咐,定當(dāng)……”
杜韜打斷他:“不用下次,就這次吧?!?p> 賀老板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后連忙道:“是,是,今兒您在店內(nèi)的消費全免,如何?”
嗯?
杜韜知道賀老板會錯了意,不過這樣也不錯啊,心里偷笑,表面一副嚴肅的神情:“嗯,不過你還要再幫我一個忙。如果有人來向你打聽關(guān)于我和她的消息,你要說我們從晌午起就一直在庫奇西鎮(zhèn)玩兒,快到二更天時才回的營,要是能有其他人作證就再好不過了。懂我的意思不?”
賀老板雖然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還是應(yīng)了下來。
杜韜滿意地點點頭,帶上戶籍冊起身,拉起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蘇妜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