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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賈

第二章 傲慢與謙遜

漢賈 孜然牛肉 5439 2019-06-09 10:41:04

  南市很大。

  在管佐的記憶中,這里除卻居民,少說有上千家店鋪、作坊。

  自從劉表匹馬入宜城,定荊州遷治所,作為荊州治所的襄陽在這十幾年里百廢俱興,集市也跟著重新規(guī)劃了幾次。

  如今襄陽城中西面、北面也各有集市,城外也有幾個集市,但要說規(guī)模,還是屬南市最大,棄市之類的刑罰也在這里完成。

  另一方面,五業(yè)曹不僅在制度上雷同太學,建筑形式上也仿造太學建于雒陽之南,坐落在襄陽南城門外。各地學子來往,游客住戶跟著絡繹不絕,自然加劇了城南的經濟繁榮,南市跟著欣欣向榮,所以南市之中應有盡有,主打的當然是酒樓客棧、秦樓楚館。

  說起來,當初管家賣的是市場公道價一千五百錢一畝左右的田地,依照每畝八百錢把五畝田賤賣給無良鄉(xiāng)紳,加上屋子家當,合計有四千五百錢左右。

  此后管母與二叔就在南市東南角挑了個偏僻位置買下了破舊二手房,屋宅雖然不大,卻也有東西廂、正堂與前后兩個小院落。也是因為房子序號“甲四”,諧音有些不吉利,原主人當初又急著走,原本價值三千左右的房子硬生生殺價到了兩千就拿下來了。

  五六年過去,這套院子更舊了,但要賣掉估計值個四千錢左右,只是房子是安身立命之本,管佐如果想要在這方面動腦筋弄本金賺錢,很大概率會被一激動就容易動拳腳的管扶打斷腿。

  不過如今發(fā)生投河這么大的事情,管扶估計只能憋著,而且他不賣房子,這兩天要干的同樣是敗家的事,想著管扶回來看見后憋屈的場景,他心中又好笑又有些愧疚,抱著木匣出門走在去買石灰的路上,望著左鄰右舍投過來的目光,又只好低頭走路,暗自斂容正色佯裝思索。

  投河自盡什么的,不管怎么看都過于極端了。

  鄰居都是普通人,習慣了在這樣的年代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即便對于管氏兄弟相依為命的身世有些同情,卻也不可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設身處地。有一些心胸狹義的,過去便嫉妒管佐能夠讀書,這時知道管佐是沒了士人身份一心求死,即便臉上表示出對于弱者的同情,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依舊會顯露出一些。

  有些人不會去想別人怎么得到的資源,怎么努力奮斗,只是以別人的悲劇為樂,這當然可悲,但他現在已經是管佐,無法置身事外,只能當只把頭埋進沙坑里的鴕鳥。

  好在管佐以往鉆于讀書,性子相對木訥,與周圍的鄰居不算熟絡,那些人也沒上來添堵,他樂得清閑,只管低頭走路。

  一路沿著市垣邊的街道往西走上二三十米,中途在甲七戶西南角的墻角拐彎,沿著規(guī)劃時擴建的街道朝北又走了三四十米,就來到一個臨河的T字形街口。

  臨河的街道就在丁字戶住宅、商鋪的北面。如果往東走上不久,就是當初他被救上來的河邊商業(yè)街道,管佐沒臉過去,又另有打算,就朝西走,不久后,附近的喧鬧聲便多了一些。

  朝陽懸空,市樓早已敲鼓開市,如今集市四方墻垣的大門小門都已經開了。附近卜金上工的沐云布坊顯然是準備趁早往外送一批貨,十幾輛馬車牛車已經快裝滿顏色艷麗的布匹,中年掌柜拿著半卷起的竹冊提著毛筆寫著什么。

  河岸對面一座二層閣樓有絲竹聲,是早起的倡伎。

  這年月的倡伎還是清倌人居多,僅是歌伎舞伎之類的職業(yè),而且唱歌跳舞也大多是去大戶人家表演。

  當然,真正的大戶人家自有專門養(yǎng)著的歌伎舞伎,不過那種大戶人家已經是真正的豪門大族了,手下的歌伎舞伎大體也是窮盡普通百姓一生都不一定能賺到的幾十萬幾百萬的錢財買下的,也有的從小培養(yǎng),耗資不菲。

  他記得那個閣樓叫柳月閣,以往半推半就跟著卜金去過幾次。老板娘姓唐,四十多歲,人稱唐夫人,做事本分規(guī)矩,除了恩客上門喝茶她會讓姑娘們接待撫琴奏樂,平時基本是讓姑娘們外出跳舞唱歌,也不容許手下的姑娘們在外過夜。

  這時那些絲竹聲中偶爾會夾雜一名女子嗓音清亮的罵喝聲,是柳月閣的頭牌甄萌在操練姐妹的琴藝。那名字讓他覺得違和感十足的甄姑娘才十六七歲的年紀,模樣姣好,琴棋書畫歌舞吟詩都會一些,在這一片有些名聲。

  管佐昔日對那姑娘就有一些幻想,這時聽著對方帶著幽州口音的罵喝聲,聽著那口音中夾雜著幾個類似普通話的咬字,卻是有些唏噓。

  審美因為信息大爆炸提高了一大截,那甄姑娘一身青澀又嫵媚的氣質,原來覺得是心中的白月光了,如今再想,也不過如此。

  為此思及回不去的前世,心情更不免悵然。

  又走了不久,便到了記憶中賣石灰的店。

  漢時石灰的用處其實已經挺多了,除了干燥環(huán)境,平日里也用于粉刷墻壁、藥用、驅蟲、染色……雖然消毒殺菌的意識這年月沒有,但石灰已經進入普通人的生活,在一些小的雜貨鋪中也有銷售。

  管佐想買石灰,除了驅蟲之用,主要還是用來造紙。雖說紙張在這年月說不上稀缺貨,但仍舊比較貴,往后能派上的用場也多,他想著以此改善家境,卻也得先買一些用于實驗——走的還是他以往看過的小說主角走的路子。

  雖然那幫就知道臆想的作者寫手沒他這樣的奇遇,不過腦子還是聰明的,他看多了,這時候其實也是當攻略在走容易起步的商業(yè)路。

  這間“就義堂”便是東亭街中離家最近的雜貨鋪之一,除了吃的,什么都有賣,不過主要賣磚瓦之類的建筑材料,也有門板、門栓之類的木制零件,還擺放著草席、案幾、柜子,以及幾口石獅子石羊,大體上主營建材與家具。

  就義堂掌柜姓田名輔表字國盛,性子豪邁仗義,東亭街不少住戶都得到過他的照拂,管扶有段時間找不到活,也來干過木工。今年七月九日,田掌柜四十大壽時,兩兄弟還來捧過場交過二十錢份子錢。

  此外,田掌柜有些人脈,與掌管南市的市長都能說上話,往年還幫著官府招人做些木工瓦工活。

  不過今天田掌柜似乎不在,只有他二十出頭的兒子田陵陪著兩名女子坐在店鋪內側的案幾邊上。

  那與田陵面對面跪坐的女子紅襦白裙,裙上繡了飛鳳紋。一頭黑發(fā)的發(fā)尾用白絲帶箍著,長發(fā)呈錐形披在肩上,頭上另起發(fā)髻插了木笄。

  女子模樣青澀,五官清麗,年紀估計在十五六歲,肯定剛及笄不久,皮膚倒是白嫩,身側一名同樣面相稚嫩的雙丫髻女子跪坐著服侍,一看就是大戶人家?guī)е诀叱鰜淼男〗恪斎唬瑵h時還沒有“小姐”這個稱呼,都是以“姑娘”稱呼這種身份的女子。

  管佐剛進門,尖嘴猴腮長得跟田掌柜一個模樣的田陵望了他片刻,站起來朝那富家女子拱了拱手低聲說著什么,然后扶了扶頭上的尖頂麻布帽,迎上來說道:“二郎,身子無恙了?”語調挺親切的,就是嘴角帶著一絲輕浮。

  時間已經過去十天左右,就算這年月傳播消息只能口口相傳,有人投河的事依舊會以驚人的速度輻射到街頭巷尾,離得遠的可能已經出現了某某士子為情所傷跳河自盡的癡情版本,但東亭街范圍內,消息還是會以比較準確的形式流傳,田陵問出這種話來自然沒什么好奇怪的。

  要是換了以前的管佐,說不定還真看不出田陵的微表情,管佐情商實在不高,但他好歹經歷過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在了解田陵的情況下,要判斷田陵是不是在取笑自己,還是比較容易的。

  兩人沒什么仇怨,其實也沒多少交集,田陵會當面用這種表情自有原因。

  以往管扶過來上工,以家中弟弟是個讀書人為榮少不了多提幾句管佐,管佐作為東亭街少有的士人,田掌柜也會經常把他當成“別人家孩子”教育田陵。

  然而田陵自有心氣,當初管扶過來打工時,與管扶就針對“你有個讀書人弟弟了不起啊”一事有過小摩擦,管佐幾次過來買東西,對方也不屑一顧,僅是冷著臉悶頭拿東西,這時想來是以看白癡的態(tài)度看一下自己會怎么反應,說不定還想著拿來當個談資。

  但投河已經是既定事實,就算不是如今的自己,管佐也只能說服自己認栽。而且從長遠考慮,田掌柜的性子與名聲是值得做生意的,去其他地方再重新辨認一戶商家的誠心,還要有跟田掌柜一樣的貨源、渠道以及一定背景,難度系數其實挺高的。

  只是投河一事到底是黑歷史,管佐的臉還是不由熱了起來,抱著木匣說道:“有勞田兄掛念。來買點石灰?!?p>  他望了眼后院,確定田掌柜應該是出去了,心中有些遺憾。那田掌柜雖然面相刻薄,但性子比他這兒子圓滑多了。

  “買石灰?買石灰作甚?”田陵表情夸張地轉過身,將門邊挨著墻角的兩袋石灰攔在了身后,望望門外,“二郎啊,那日我以為你一時興起游河呢,可是看著你從這條河漂下去的,知曉內情,委實嚇癡了。未能出手相助,我一直心中有愧,已連吃了幾日藥,我娘又去長樂觀求神祭祀,方才調理過來。你以為我敢將石灰賣你?萬一有個好歹……你讓令兄來買吧?!?p>  兩名女子都轉過臉來,表情沒有疑惑,目光打量,應該是聽過這事。那富家女子挺有禮貌,看了兩眼便回過頭去,還伸手示意丫鬟扭頭。

  不過有人在旁,心情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另一方面,田陵雖然話語中提到管家祖父的諱“連”與他的父親管讓的“讓”字,市井之中不太重視這種禮儀,不管對方是否是刻意,言行舉止依舊不算過分。

  管佐也不打算追究田陵眼中的戲謔,坦然笑道:“給田兄一家添麻煩了。此次田兄不必驚慌。昔日是家兄無禮,我等不過商賈,家中能有個讀書人,他以此為榮屢屢提及,是會令人生厭。家父以性命換來我讀書的機會,我也以為不該將此事當成榮譽到處炫耀?!?p>  若是以往那個管佐,很大可能會支支吾吾不知所措,但他前世干的就是與人頻繁打交道的職業(yè),曾有段時間也經歷過有位客戶一分鐘內四個電話,每個電話都罵娘造謠混凝土質量企圖討價的場面,這時應付起這種場面來也不算太困難。

  無非就是有尺度的不要臉面,順帶討好別人罷了。

  這時他從容以對,田陵眼中的戲謔收了起來,變得有些疑惑,卻是不知道管佐在說什么。

  “家兄與你的口角只是小事。我十天前是因秋試不過想不開,已經認命。這次絕不是特意過來買石灰自絕于世,憑此令你遭世人唾棄?!?p>  管佐摸了摸鼻子,把木匣放在柜臺上,干笑道:“真的。我也以為十天前太丟人了。家里窮,沒了做循吏經師的途徑,還不能做人了?”

  “以往田叔與田兄對我兄弟二人有照拂之恩,不瞞田兄,我此次過來,便是想從石灰之中琢磨生財之道,沒別的意圖。他日若是能成,我是生手,家兄也不過做些走商匠人的買賣,不懂商道,還要田兄多多提攜。”

  他拱了拱手,表情誠懇,田陵呆了一下,顯然不知道怎么辦,而后才有些笨拙地抬手扶住管佐的雙手,故作老成地道:“想開了就好。那日著實嚇壞我了?!?p>  田陵望了眼那兩名女子,朝管佐笑道:“我有那么壞嗎?些許口角,你就以為我懷疑你過來要戕害我?”

  管佐一臉尷尬,田陵搖頭笑道:“你啊,便是背負太多,想癡了。往后多在外走動走動,有什么困難與為兄說。你是不容易,也不能如此行事呀。那日你投河,令兄自店門前跑過一路尋你,我親眼目睹他跑得好似沒了魂。你二人雖各屬一房了,也要為他考慮考慮,長兄若父,道理你是知道的?!?p>  管佐一臉受教,此后又聊了幾句,原本散賣一鈞十五錢的石灰,田陵以十錢的成本價賣給管佐一石。

  自從王莽改制,代表容量的石就變成了“斛”,東漢的石就只是重量單位,一石等于四鈞,一鈞等于三十漢斤,約等于后世十五斤,一石便是后世的六十斤,管佐用來做實驗肯定是夠了。

  等到將管佐送出門,田陵站在門口揮著手:“慢走啊。小心些?!蓖潜е衣榇咦咄M5纳碛?,心中古怪。

  原本覺得這管家二郎呆頭呆腦的,性子木訥不說,人也沉悶偏激,這次投河之后,卻是感覺為人真誠不少,比以往要好相處。

  他進門朝那富家女子拱手笑了笑:“田某擅自把石灰賤價賣與管二郎,請姑娘責罰?!?p>  “小九哥切莫如此。妾當真是耐不住家兄糾纏,才接下此事。亦是為了他日經營爹爹勻的那十畝田地來此學習,并無監(jiān)管之意?!蹦桥诱Z調柔和,“再者,小九哥行事自有道理,妾豈能布鼓雷門。妾昔日于家中常聽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小九哥能善待這位公子,當感謝小九哥令妾領會此句深意才是?!?p>  “姑娘謬贊?!碧锪瓴缓靡馑嫉匦α诵?,把剛剛稱石灰用的大天平又放回去,然后跪坐回案幾邊。

  那女子望向店門眨了眨眼,“說來奇異,田叔口中這位公子性情寡言堅毅,此次投河可謂過剛而折。今日見他雖有慚愧之意,尚能正視過錯,無半點被人揭短羞惱之意,不似心思狹隘之人。”

  “是啊是啊。”丫鬟小翠連連點頭。

  “我也才發(fā)覺?!碧锪晖搜坶T外,微微訕笑,“不瞞姑娘,以往我跟管大郎有嫌隙,與管二郎不常來往,頭一次跟他說這么多話。先前也一直以為他性子刻板?!?p>  “許是此次幡然醒悟。”女子眼眉低垂片刻,雙手抱在一起放在案幾上,低聲遲疑道:“小九哥,你說……石灰之中的生財之道,古往今來這么多商賈巧匠,琢磨透了吧?他會如此說,會不會是有心向你討份活計?多有顧慮,才如此說辭?”

  那丫鬟驚愕道:“姑娘真是心細呢?!?p>  田陵也是一愣,若有所思地點頭道:“此事極有可能?!?p>  女子細眉微彎,薄唇輕抿了幾下,微笑道:“他昔日是五業(yè)曹弟子,定涉獵了算術,若雇他到族中當賬房,小九哥以為,可行嗎?”

  “也不是不行。只是管二郎剛做了那等荒唐事,為人如何還需細看。若是當真可用,到時自不會埋沒了他的本事?!?p>  田陵說著,笑了笑:“姑娘心安。此事既然姑娘開口,待家父自布坊回來,我定與他說。事成之后,再讓家父稟報族內,好叫明公與大公子能知曉姑娘的本事?!?p>  “妾便是僥幸,可不想讓爹爹多想。女子拋頭露面,世俗難容,娘也會怪田叔與你的……你若如此,妾這便去找小八哥了。他定然備好妾作早課的筆墨了?!?p>  田陵連忙挽留,丫鬟小翠也挽留幾句,也不知那女子說了什么,在那女子微微促狹的目光中,田陵與那丫鬟都略顯忸怩地低下了頭。

  ……

  告別熱忱地將他送出門的田陵,管佐抱著木匣與石灰袋子走走停停,想著三言兩語省下二十錢,腳步都輕快了一些。

  剛剛看田陵對那兩名女子有些拘謹,他猜著田陵與那富家女子可能是情侶。

  漢時雖然講究父母之命,但看對眼了,在沒定下婚期之前,也能提前來往走動。

  此時裙的計量單位是腰,一旦沾上刺繡這種精細的手藝,一腰長裙估計就得上千錢,如果出自名家之手,賣個兩三千錢或者換套房子,都算尋常。

  那女子一身刺繡長裙倒是顯得家底殷實,與田陵市井百姓的打扮也格格不入。然而田家在東亭街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田陵平時衣著低調是為了方便干活,家底并不差,田陵的相貌是難看了一些,富商也有可能看重田家人脈經濟攀一門親事。

  也是出于這個想法,他把雙方的矛盾說開來,又說了一大堆抬舉田家的話,田陵也沒出乎他的意料,在女子面前表現出豁達,很快就冰釋前嫌。

  大概是自己笨拙又真誠的話真的給田陵長了不少臉吧,石灰能便宜這么多倒是真沒想到。

  要是這段姻緣成了,說不定一高興,自己往后用于造紙的大批量石灰都能保持這個價格,或許更低。

  他一廂情愿地想著,對于自己能不能夠造出紙沒有任何憂慮。

  這件事一定要成,不成也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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