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未來
掀開毛巾,露出一張?zhí)蕽M了茶水、淚水、鼻涕的、煮熟螃蟹一樣紅的臉。兇手劇烈地咳嗽,噴水,然后洶涌地嘔吐。他被捆的太緊,脖子動彈不得,嘔吐物都噴到空中又落到臉上。最后他平靜下來時,就像一只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黏糊糊的怪物。
“名字?!毙焘晳懞唵蔚貑枴?p> “孫山嬰。”
“誰派你來的?”
“我說了第二天就會死。”孫山嬰恢復(fù)了鎮(zhèn)定,但沒用先前那么剛硬了,只是很平靜地陳述。
“不不,你說了是誰,他會比你先死。”徐鈺憫語氣沒有波動地說,但無端地讓人覺得兇狠。徐鈺憫是那種讓人覺得言出必行的人,他說做什么就一定會做到,即使說的時候口氣輕描淡寫。
“比我先死……你的意思是,你們殺掉他,也會殺掉我?”孫山嬰微微偏偏頭,看向徐鈺憫的眼睛。
“我說不殺你,你相信嗎?你險些炸死我,不能因為我命大,就讓你無罪?!毙焘晳憶]有絲毫避諱,極其坦誠地說。
長久的沉默。
“陳杜嵐。”孫山嬰淡淡地說。說完嘆了一口氣,像是如釋重負。
“媽的,我就覺得是他?!瘪R亥火冒三丈,高聲喊,“民兵隊,把陳家的宅子圍了!抄家殺人!”
“稍等?!睂O山嬰忽然說。
“什么意思?!”馬亥低頭質(zhì)問。
“陳杜嵐已經(jīng)跑了,他家里放了炸藥,你們推門,就會拉火爆炸?!睂O山嬰語出驚人,“想進他家,架梯子翻墻進去?!?p> “徐鈺憫,你在這歇一歇,把頭上的傷包扎一下。我?guī)巳リ惗艒辜铱纯??!瘪R亥說。
“好,你小心?!毙焘晳扅c點頭,坐在地上,他也很累了。
陳杜嵐家的大宅子在村子邊緣,院子比普通人家八戶還大。院墻很高,用半米長的城磚壘成,堅固的如同城堡。這是土匪遍地的年代,大戶人家都會壘高墻防賊。
四架梯子同時架到墻上,民兵隊舉著火把踩著梯子登上墻頭,如同攻城的軍隊。院子里的三條狗狂吠起來,馬亥拿著三支火銃,連開三槍,把狗全打死了。民兵們一個個順著梯子進入院內(nèi)。
院里靜悄悄的,一片黑暗。而往常陳家都是燈火通明。馬亥看了一眼院門,看到一個四四方方的炸藥包捆在門后。孫山嬰沒有撒謊。如果孫山嬰沒有事先提醒,馬亥一定會帶人從大門砸門進入,到時候不知會炸死多少人。
“進各個屋搜,把燈都點上?!瘪R亥下令。
十分鐘后各個民兵都來報告,陳杜嵐家確實人走樓空。各個屋都很凌亂,雜物散落一地,像是走的匆忙,翻找能帶走的東西造成的。
馬亥找到了陳杜嵐放欠條的大箱子,把幾百張欠條掏出來,一把火燒了。
民兵們有些人表情氣惱。他們是陳杜嵐家的佃戶。陳杜嵐還扣了他們許多糧沒有給,現(xiàn)在人走了,要不回來了。
“你們氣什么?不就是一點糧么?”馬亥一句話就讓所有人轉(zhuǎn)怒為喜,“陳杜嵐走了,他的地正好我們分?!?p> “我確實沒想到陳杜嵐會跑,跑的毫不猶豫,幾百畝地幾十間屋,他說扔就扔?!笨做H芥對馬亥說。
“他不跑,土改以后也不是地主了。他不如帶著金銀和家人跑掉。他應(yīng)該清楚土改不可抵擋,想炸死徐鈺憫應(yīng)該只是為了出口氣。”馬亥說著說著忽然惱火起來,破口大罵,“這個王八,心怎恁狠的?炸死徐鈺憫,還在家門捆炸藥包?他真是不拿鄉(xiāng)親鄰居當人看!”
十年后陳杜嵐又回來了?;貋頃r帶著地主武裝,跟著去前線的國軍。那時村里人已經(jīng)分了陳杜嵐的地。而解放軍在外地作戰(zhàn),暫時無法保護村民。于是陳杜嵐肆無忌憚,號令地主武裝開始了驚人的殺戮。村里一共三十一人被陳杜嵐的手下殺掉,殘殺手段駭人聽聞,陳杜嵐帶了一口大鍘刀,讓手下把村民的腰卡在鍘刀下,用巨大的鍘刀一刀砍斷腰部,將人斬成兩段或三段。又過了一年,解放軍重返此地,這次陳杜嵐沒能跑得了。陳杜嵐和他兩個長大成人并殺戮鄉(xiāng)親的兒子一起被押往刑場。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陳杜嵐是個罪大惡極的惡霸,于是涌到前往刑場的路上,朝陳杜嵐和他兒子投擲石塊。人群是如此憤怒,不停用石頭猛砸,押送的軍警攔都攔不住。以至于還沒走到刑場,陳杜嵐的一個兒子就已經(jīng)被砸暈,另一個砸掉了眼睛。陳杜嵐本人則下巴脫落,滿脖子是血。最后父子三人一人一槍,在宣讀罪狀后被公開槍決。陳杜嵐的幾個老婆和女兒想去收尸,卻發(fā)現(xiàn)尸首被憤怒的村民放的狗咬的七零八落。村民們是如此痛恨陳杜嵐,連全尸都不給留。
陳杜嵐站在刑場上時,看見了圍觀人群中的牛桂梁,一副農(nóng)民打扮,似乎還很健康。陳杜嵐想起多年前牛桂梁和自己是村里最富的兩個地主,而現(xiàn)在自己和兒子都要被槍決,牛桂梁卻在圍觀自己赴死。陳杜嵐看見牛桂梁旁邊有個青年的眉眼似乎很像牛桂梁,大概是牛桂梁的兒子,個子很高。陳杜嵐正想仔細看看,黑色的袋子套在了自己的頭上。準備行刑了。
陳杜嵐想起了自己的大宅子,那座大宅子里曾經(jīng)有過奢靡的生活,坐滿整個沙發(fā)的姨太太,昂貴的洋酒,明亮的燈光徹夜不息。陳杜嵐有一間屋子專門放財寶,陳杜嵐管這間屋子叫聚寶屋,各種金銀、首飾、古董、字畫,還有裝欠條的箱子,都在聚寶屋里。陳杜嵐把那間屋子裝飾的金碧輝煌,晚飯過后,夜深人靜時,端著一杯酒在屋子里撫摸那些財富,是陳杜嵐每天最大的享受。有時候心情不好了,陳杜嵐只要去看看那間聚寶屋,看看那些叫人容光煥發(fā)的金銀寶石的光芒,就會很快愉悅起來。
槍響了,聚寶屋的光芒消失不見,只剩一片黑暗。陳杜嵐再也沒有回過他富麗堂皇的宅子。
……
……
徐鈺憫決定不殺孫山嬰。
條件是,孫山嬰要參加民兵隊,與敵人作戰(zhàn),將功抵過。
孫山嬰同意了。但孫山嬰沒有加入馬亥的民兵隊,而是去了進山村的民兵隊,原因很簡單,馬亥這里的人都認識孫山嬰,孫山嬰覺得在這里無法做人。而去進山村的民兵隊,周圍人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做過些什么,可以重新開始。
孫山嬰加入民兵隊僅僅一個月,就遭遇了日軍大部隊的包圍。敵人用迫擊炮轟擊孫山嬰所在的山頭,孫山嬰躲過了前兩發(fā)炮彈的轟炸,但沒躲過第三發(fā)。身首異處,血潑大地。
徐鈺憫決定既往不咎,記孫山嬰為烈士。很多年后縣城旁邊有一個烈士陵園,陵園里有一堵黑色的石墻,墻上刻了上千個密密麻麻的烈士人名,其中就有孫山嬰三個字。在一墻的人名里是那么不起眼,仿佛石頭上的花紋。
……
……
徐鈺憫沒有因為遇刺就打道回府,而是繼續(xù)住在鄉(xiāng)下,忙了半個星期,統(tǒng)計各個村子的情況數(shù)據(jù),并教授各村民兵隊如果修建工事。
忙完這一陣以后,徐鈺憫回了一趟城。便衣隊的工作依然一籌莫展。警察署長許繕甲大概知道有人會刺殺自己,于是出行十分小心,走到哪里都跟著一大幫手下保護,便衣隊無法下手,只能等待時機。
于是徐鈺憫離開城里,再次到馬亥的村子,提審一直關(guān)押的下毒者錢百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