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樸姑娘的往事

　　　　元宵節(jié)，夜晚。

　　元宵節(jié)本來是賞燈游玩的節(jié)日，往年這時候，城里已經(jīng)鞭炮不斷，街上都是游行的花燈和雜耍的人。寬闊的街面上簡直比除夕夜還熱鬧。但今年的元宵節(jié)，冷清地就像全城人都忘了過節(jié)一樣。街上空無一人?；舾且粋€沒有。

　　城市籠罩在黑暗和死寂中，只有偶爾在遠(yuǎn)處傳來一兩聲鞭炮聲，稀稀拉拉。

　　糧店的二樓，李冬裘正在往爐子里添木柴。樸姑娘坐在沙發(fā)上，裹著被子在看一本書，《九云夢》，朝鮮文寫的，李冬裘一個字都看不懂。

　　雖然李冬裘把爐子幾乎燒紅，屋里依然還是很冷，樸姑娘用白被子把全身上下都包起來，只露出兩只手和半張小臉，看上去像一只白滾滾的北極熊幼崽。

　　樸姑娘一邊看書還一邊磕著瓜子。李冬裘覺得這個姑娘有點不正常，她幾乎24小時都手里拿著瓜子。光是吃瓜子就能把三餐吃個半飽。

　　糧店里除了李冬裘和樸姑娘，就沒有別人了。

　　徐鈺憫今天早上就想辦法出了城，他要去看看城外民兵隊的情況，民兵隊都是一些莊稼漢，打仗方面的事一竅不通，需要徐鈺憫指點。

　　宋德嵐一直在外出刺探情報，兩天半沒露面了。宋德嵐總是連續(xù)很長時間在外面，李冬裘覺得他就像野貓一樣，行蹤詭秘又熟悉環(huán)境，來無影去無蹤地出入城市各個角落，通過種種不為人知的手段去搞到情報。李冬裘每次晚上透過窗戶，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城市，總是聯(lián)想到宋德嵐正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里潛伏著。

　　“喂，我出去一趟?！睒愎媚锖鋈徽f。

　　“哦哦?！崩疃命c點頭。

　　“你就只是哦哦?”樸姑娘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滿，隨即突然兇巴巴，“就知道哦哦嗎？哦哦?你就不覺得讓我一個小姑娘單獨出去很危險嗎？你是不是應(yīng)該提出來陪我一起出去啥的。”

　　“那……我陪你一起?”李冬裘面對兇巴巴的樸姑娘有些頭大，“你要是普通姑娘我肯定不放心讓你大晚上出去，但我聽徐鈺憫說你很厲害，所以覺得不用陪。”

　　“我怕黑?！睒愎媚锖鋈粵]了兇巴巴的表情，可憐巴巴地噘著嘴解釋，“這個城太嚇人了，這都過年了，晚上出去路上一點光一個人都沒有。我鬼故事看的比較多……所以……有點害怕。有個人陪我就能壯膽了。你是本地人，你知不知道為什么這里過節(jié)還這么冷清?”

　　“以前不是這樣的?！崩疃脫u搖頭，“以前過節(jié)的時候，這里會很熱鬧?！?p>　　“很熱鬧?”

　　“對。我小時候，來到這里過過一次元宵節(jié)，街上人滿滿的，很多賣點心花燈湯圓的小販，到各條街上吆喝。我當(dāng)時來是為了看舞獅的隊伍，還有街口的戲臺子，很多人表演。天黑了以后街上到處掛著燈，各種顏色的，燈里面會有寫著燈謎的字條，你答對了就能得到獎勵?！?p>　　“聽著不錯，什么獎勵?”

　　“就是些點心小玩意之類的東西，不值錢，但小孩都很喜歡。所以會有大堆大堆的小孩到處圍觀那些燈，想猜出謎底?！崩疃么┥虾衩抟\，從爐子旁站起來，“你打算什么時候出去?你出去干什么?今年的元宵節(jié)已經(jīng)什么都沒的看了?！?p>　　“我不是出去玩。我出去燒紙?！睒愎媚锊恢獜哪姆鰜硪患陲L(fēng)衣穿上，又蹬上一雙酒紅色的高筒靴子，站起來蹦了蹦，確認(rèn)靴子合腳。

　　“燒紙?”李冬裘一愣，看見樸姑娘已經(jīng)從沙發(fā)后面拿出了一籃子黃紙，顯然早就準(zhǔn)備好了。

　　“走走走，你鎖門?！睒愎媚镒е疃玫母觳餐馀?。

　　兩個人很快離開了糧店。李冬裘以為糧店就夠冷了，沒想到街上才叫嚴(yán)寒。北風(fēng)嗚嗚作響，刮過整條街道。李冬裘一站到街面上就打了個哆嗦，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棉襖。街上一片黑暗，一個人影也沒有。

　　李冬裘以為樸姑娘會到路口或者河邊燒紙。李冬裘聽村里人說起過，鬼差來去陰陽兩界的出入口在路口和河邊。把紙在路口或河邊燒，鬼差很容易把這些燒過去的紙錢帶到陰間的親人手里。

　　但樸姑娘并沒有帶著李冬裘去路口和河邊，而是去了一個廢棄小樓的樓頂。那是一座很偏僻很老舊的小樓，偏偏有三層高。城里最高的建筑只有四層，90%的建筑只有一層或兩層。站在樓頂上，李冬裘放眼望向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無數(shù)的房頂，整個城市仿佛都被踩在腳下。

　　樸姑娘帶了一個打火機，很笨拙地蹲在樓頂角落，一張一張地?zé)S紙。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李冬裘略微有些驚奇，他沒有見過金屬打火機這種東西。

　　“打火機。我一個朋友從上海帶給我的?！睒愎媚镎f，“不是新鮮貨了。Louis-Francois Cartier 五十年前的作品?！?p>　　“我看你不像普通人家出來的?！崩疃谜f，“你為什么要一張一張地?zé)?？把紙放成一堆燒不就行了嗎？?p>　　“嗯，我很有錢?！睒愎媚锘卮穑澳闵祮?？一起燒那么大的火光，把日本人招來了怎么辦?”

　　“哦哦。那你慢慢燒吧?！崩疃命c點頭，想了想又問，“你既然是有錢人家，為什么要來這里呢？我們這里有多窮你也看到了?！?p>　　“你看這個?！睒愎媚锖鋈粡亩道锍冻鲆粭l手帕，“這玩意在上海的價格是這里的兩百倍。一模一樣的東西。”

　　“所以你來這里是因為這邊東西價格賤?”

　　“這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樸姑娘點點頭，“你知道我給誰燒的紙嗎？”

　　李冬裘搖搖頭。

　　“金燦具?！睒愎媚镱^也不回地?zé)垼粡堄忠粡?，燒的很認(rèn)真，“我是跟著他來這里的。來這里之前我們倆在北平做情報工作，我們的高層策劃了很多刺殺日本大員的計劃，我們的工作就是聯(lián)絡(luò)朝韓義士去執(zhí)行。北平淪陷以后，我們在那里待不住了，就坐火車到了山東半島，然后一路流亡到這里。遇到了徐鈺憫。徐鈺憫是個好人，我們志同道合，就暫時一起搭伙做事?！?p>　　“流亡過來很不容易吧？”李冬裘問，“我小時候去東北逃過荒，挺難的?！?p>　　“是挺難的?！睒愎媚锟粗媲暗幕鹈鐭鰺o數(shù)飄舞的紙屑，那些紙屑有慘白色有黑色，還有紅色的斑紋，在熱流的烘托下飛起來又飄遠(yuǎn)，像一群蝴蝶。

　　這是個很安靜的晚上，很適合聊一聊回憶。

　　“我們一開始覺得北平或許能守住，負(fù)責(zé)守北平的是二十九軍。之前打長城的時候，日軍是二十九軍的手下敗將。我和金燦具就決定先留下來。最后等我們意識到北平守不住準(zhǔn)備跑的時候，難民已經(jīng)非常多了。我們搞到了票去坐火車，去了火車站才發(fā)現(xiàn)票沒用，因為火車周圍上千人在往火車上爬?！?p>　　“就像扔在地上的果核上的螞蟻?”李冬裘問。

　　“對。比那個還夸張?！睒愎媚镎Z氣里透露出心有余悸，“我擠了半天，根本上不去，然后金燦具帶了步槍，他用步槍槍托砸碎了車玻璃，把我從車玻璃里塞進(jìn)了車廂。但是車廂里人滿的能爆出來，我只有腰和腿進(jìn)去了，上半身還在窗外。金燦具推了我半天，想把我上半身也推進(jìn)去，但是失敗了。接著我就聽到有兵放槍，使勁喊，快開車，快開！火車就開了?！?p>　　“他沒上來?”李冬裘聽出了細(xì)節(jié)。

　　“對。我當(dāng)時身上沒帶多少錢，就帶了個密碼本。離開金燦具我肯定活不了。我就想往外爬，爬出去和金燦具一起坐下一班，但是火車太擠了，我根本出不來?！?p>　　“真恐怖，那么擠的車廂不會擠死人嗎？”

　　“當(dāng)然會。我們車廂里悶死了一個很小的小孩。其他人想把小孩扔出去，小孩父母不愿意，就沒扔。那個小孩就一直被擠著站在車廂里。站到我下火車?！?p>　　李冬裘沉默。

　　“我沒跳下去，但是金燦具上了火車。他身手很好，扒著窗戶到了火車頂上。火車頂上也全是人，他在后面的車廂頂上過不來，但是他喊話我能聽到，我喊話他也能聽到。我就放心了?！?p>　　“火車中途停了幾次，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更多的人。金燦具第一次停站的時候從車頂上下來，想爬到我旁邊。但人太多，他沒能爬進(jìn)來，最后火車開了，他只好又爬回車頂上去。火車再停的時候我就喊他，讓他別下來了，在上面等著吧。我怕他下來以后被擠得上不來了?！?p>　　“車快開到山東半島的時候，停了一次，上來一大堆血糊糊的人。他們說日本飛機在轟炸，他們躲在一個很大的防空洞里，但是防空洞出口炸塌了，有上千人悶死了?！?p>　　“我們在濟南下了車。街上亂哄哄的，到處都是兵和逃難的人。我們遇到了幾個袞州來的兵，他們說他們燒了第三重傷醫(yī)院，因為那里的醫(yī)生不給他們治傷，讓他們的戰(zhàn)友活活死掉。我跟金燦具都很害怕，不知道怎么會這么亂，決定再向南跑，就一路到了這里。”

　　“路上金燦具很照顧我。我們不知道路，就沿著鐵路線走。鐵路線上走著走著就能遇到死人，大概是火車上掉下來摔死的。路上糧價奇高。我們倆很快花光了錢，買不到飯了。金燦具看我餓的走不動，就拼命地找活干賺錢，沒活的時候他就去找大宅子要飯。那時候要飯的人很多，都沒人施舍了。但是金燦具知道怎么打動人，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只是過去說，他直接跪下磕頭，邊磕邊掉眼淚。那些農(nóng)戶看他這個樣都很同情，覺得他是真走到絕路了，就給他一些糧食，他再拿回來給我吃?！?p>　　“其實金燦具算是我半個丈夫。”

　　“半個丈夫?”李冬裘很奇怪這種說法。

　　“他爹和我爹認(rèn)識，兩家的太太一起懷孕，就指腹為婚了。約好生出來一旦是一男一女，就讓他們結(jié)婚。但是后來社會觀念有了些變化，指腹為婚這事越來越不做準(zhǔn)了，兩家就當(dāng)開了個玩笑。我和金燦具也沒當(dāng)真。就是當(dāng)個朋友?！?p>　　“現(xiàn)在他死掉了?！睒愎媚锍聊似?，最后一張紙已經(jīng)開始燃燒，“我很思念他。”

　　李冬裘沉默地看著樸姑娘蹲在地上燒最后一張紙，忽然想起幾天前自己在糧店二樓看到的那一大排靈位，其中有一個上面寫著：

　　“供奉烈士金燦具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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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旅游大巴上寫的這一章，周圍環(huán)境很亂，沒來得及審稿改稿，就這樣吧！回頭有時間會重新改一遍前面所有的章節(jié)。把不通順的地方理順，冗長的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