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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地以戰(zhàn)

第二十五章 便衣隊

爭地以戰(zhàn) 什伐影 3819 2019-07-27 11:55:01

  很快到了除夕之夜。

  往年的除夕夜,馬亥都在家里吃餃子。馬亥胃口很大,熱騰騰冒蒸汽的肉餃子,沾了醋和蒜泥,一口氣可以吃兩大盤。再加半碗菜和半碗脆生生的鮮蘿卜當餐后甜點。這只是正餐,還有零嘴。守歲的夜里馬亥還要磕上一大把的瓜子,最后還要啃一些蜜餞。

  總之過年時馬亥就是縮在家里吃吃吃,旁邊的爐子里彤紅的爐火呼呼作響,門窗上都貼了火紅的窗花福字。

  今年除夕夜馬亥沒有回家,在工地上吃了兩碗餃子。

  離村子五十里遠的地方是連綿的群山,山勢復(fù)雜怪石嶙峋,還有參天大樹盤根錯節(jié)。山里道路復(fù)雜,人走到里面有時找不到被野草蓋住的路,有時又面對三四條岔路不知如何走,整座山繁雜多變,就像一座精心設(shè)計好的迷宮。

  這種迷宮般的山,正是建密營的絕好場所。

  馬亥在山上找了一處地方,決定在這里修建密營。密營在兩星期前就開始修了,第一步是造出一塊平地來。馬亥發(fā)動了全村的青壯年來干活,用搞頭刨出嵌在地里的大石,放火燒掉瘋長的荒草,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是造房子。

  村子里有兩個祖籍福建的夯土匠,對造夯土的房子了如指掌。福建的夯土匠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夯土匠,福建的山野里矗立著許多夯土的圓樓,其建筑的宏偉和精致就像一座座宮殿。其實那種規(guī)模龐大的土樓不是宮殿而類似于城堡,主要功能是防御的堡壘,動蕩的年代里土樓里的人只要據(jù)守不出,外面的大軍就無論如何攻不進去。很多年后,福建的土樓甚至被別國誤以為是導(dǎo)彈發(fā)射井。規(guī)??梢娨话摺?p>  于是密營修建時這兩個夯土匠就成了工頭,指揮村民們建墻。夯土墻看上去只是黃土墻,實際上制作起來非常精細,里面的學(xué)問大概能寫新華詞典那么厚的一本書。

  夯土的材料很復(fù)雜,用黏土、砂、石灰、碎石甚至糯米漿和河泥等等材料混合,不同的比例會出現(xiàn)不同硬度的墻。兩個工頭知道這些材料各用多少能讓墻變得最堅硬,硬到能像鐵板一樣擋子彈,并且被炮彈打碎后會直接碎成粉,而不是變成一大塊一大塊地砸人。墻里還需要一些木料樹枝做墻架,什么木材在墻里不會爛、不會招蟲,以及怎么加工都需要豐富的經(jīng)驗。

  這些都是工頭的本事。

  造夯土墻不但是技術(shù)活,還是體力活。

  首先立起木板做的模子,把土石放進去,加水,用木錘不停地捶打,一直打到土變得像磚頭一樣硬。再往上加土,繼續(xù)捶打。一層一層地捶打著壘高。

  干這活非常的累人,因此只能換人輪班,而村里人手又不夠。于是馬亥也來幫忙,白天黑夜地舉著重木錘砸土,累的腰酸背痛。而密營又必須盡快建好,鬼知道敵人什么時候會來掃蕩一次。因此連除夕夜馬亥都在密營的工地上做工。

  馬亥并不孤單,村里有一半的壯勞力都在這里。雖然山上寒風(fēng)料峭,但人們?nèi)脊庵蜃?,充滿肌肉的身體上汗水流淌。砸土的聲音從早到晚地砰砰作響,在整片工地里此起彼伏。

  零點的時候,新的一年開始了。但工地上無人知曉已經(jīng)過了零點。一切都很平靜。最后兩堵墻正在封頂,一群人拎著錘子氣喘吁吁地捶打。在他們周圍,二十多座夯土房子已經(jīng)成型。

  馬亥蹲在工地一角休息,工地里遍地都是燃著的篝火堆、各個墻上都掛著紅燈籠,搖曳的火光明亮生輝,照亮了工地的每一個角落。

  墻上那些紅燈籠本來是村里用來當新年裝飾品的,每年除夕晚上,家家戶戶都會在屋檐下掛這么一個南瓜大小的紅燈籠,年味就會像燈籠里的光一樣充斥整個村子。但如今夜里趕工需要光源,于是所有的紅燈籠都被拿來工地當照明燈。

  新年建新房,本來是很吉利的事。但馬亥絲毫高興不起來,這些新房是為了逃災(zāi)用的。什么時候住進來了,說明真正的家已經(jīng)被敵人毀掉了。

  “給你說個事?!币粋€聲音在身旁響起,馬亥扭頭一看,李冬裘坐在了自己旁邊的地上。

  “啥事?”馬亥有些意外,李冬裘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李冬裘和馬亥是無話不談的關(guān)系,平時有什么事都是直接開口說,從來不會說“給你說個事”這種話。馬亥預(yù)感到李冬裘可能遇到了不小的事。

  “我想去城里。”李冬裘說。

  “去城里?去城里干什么?”馬亥很詫異。他想不出李冬裘去城里的理由。

  “城里有一個便衣隊在招人。”李冬裘看到馬亥依然一臉茫然,解釋道,“便衣隊就是一群刺客。在城里刺殺漢奸打打鬼子什么的。穿成老百姓的樣子,溜到敵人面前開一槍就跑那種。”

  “聽上去很危險?!瘪R亥皺起眉頭,“城里是狼窩啊,我聽說那里有日本兵的兵營了。”

  “我就是想問問你,你覺得民兵隊里沒有我可以嗎?如果可以我就去城里,如果不可以我就留下來?!崩疃谜f。

  “我擔(dān)心你進城的安危。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我支持你。”馬亥說,“為什么想進城呢?留在老家不好嗎?”

  長久的沉默。李冬裘表情凝重。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心里隱隱覺得想去??赡苁且驗椤夷锞褪侵共接诔峭獾?。我就想,如果城里的敵人讓我娘進不去,我為什么不進城去殺死他們呢?”李冬裘緩緩地說。

  “所以是為了報仇?”

  馬亥說完就沉默了,他感覺李冬裘身上升起了濃濃的悲傷。或許李冬裘的心結(jié)一直沒打開,他還在為母親的事情耿耿于懷。不過也很好理解,失去至親的大仇,怎么能這么快就忘記呢?

  “那我走了,今天除夕,城門特例不關(guān),我正好進去。晚了就進不去了?!崩疃谜酒饋?,同馬亥告別,“你在這邊千萬小心。我在城里是敵明我暗,情況不對我隨時可以躲到角落。你這邊恰恰相反?!?p>  “打仗無論哪里都不安全。我們自己小心,剩下的就靠上天保佑吧。”馬亥站起來送他。

  “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李冬裘走出幾步后,馬亥忽然在背后問。

  “怎么會不記得,我身上的那些疤現(xiàn)在還在?!崩疃棉D(zhuǎn)過身來看著馬亥。

  “我們很小的時候,村里的小孩都喜歡在河邊撿石頭玩。那一天突然來了一只瘋狗?!瘪R亥說。

  “很大的瘋狗,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大的狗。”李冬裘接過馬亥的話往下補充,“嘴角流涎,眼睛通紅,身上肌肉分明,簡直像一頭豬一樣肥壯,獠牙大的嚇人。刀子似得。那時候我們還是穿開襠褲剛剛會跑的小孩,那條狗在我們面前就像一匹野馬一樣巨大,仿佛一蹄子就能踢斷我們的骨頭?!?p>  “那條狗一來就撲倒了河邊一個小女孩,立刻開始瘋狂地撕咬,咬的那樣狠,血濺的到處都是。在那么大的瘋狗下面,那個小女孩拼命掙扎也是徒勞,我們都傻站在原地,等開始感到害怕時,那個小女孩已經(jīng)停止哭叫,血淋淋地躺在那里不動了。”馬亥補充。

  “那條瘋狗咬死了那個小女孩,又立刻撲倒了一個小男孩。就像一頭野牛踩倒一只小貓那樣容易。又是撕咬。周圍的小孩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人嚇得大哭,掉頭就跑,還有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有人留著眼淚喊,快救人啊,但是他們又不敢過去,怕自己也被咬死?!?p>  “然后你沖出去了?!瘪R亥說。

  “對,我沖出去了?!崩疃命c點頭。

  “大家都沒有過去,為什么你向那只瘋狗沖過去了呢?”馬亥問。

  “我只是很憤怒,周圍那么多人,如果一起沖上去打狗,一人一拳也把那只狗揍死了,可沒人上去。我以為大家都是很好的玩伴,但居然都見死不救。我不忍心看著那個小孩被活活咬死,也憤怒于周圍人的不仗義。我是一個仗義的人,我無法忍受見死不救。于是我沖出去了?!?p>  “沖到那條狗面前時,我才猛的發(fā)現(xiàn)那條狗比我在遠處看起來要龐大的多,簡直像一頭老虎。我看到地上那個小男孩肩膀被咬的露出粉紅色的骨頭。我突然后悔了。”

  “后悔了?怎么不退回來呢?”馬亥一挑眉毛,有些驚訝地問。

  “來不及了,那條狗向我撲過來了。我只好抓了一塊石頭,用盡全身力氣開始瘋狂的打他?!崩疃没貞?,眼神里流露了一絲恐懼。時隔多年人最記憶深刻的還是恐懼。

  “我看到你像瘋了一樣攥著石頭砸它。”馬亥說,“你們倆在地上滾來滾去,互相撕咬踢打,扯著嗓子大叫和慘叫,很快變成兩團血呼呼的東西?!?p>  “于是你沖過來了?!崩疃梦⑿?,“你又是怎么會沖過來的呢?當時你還不認識我。”

  “本能,純粹是本能。我打小是個善人,而且膽子不小?!瘪R亥笑了,“我比你要蠢一點,我連石頭都沒拿就撲到那條狗身上了,抓住狗脖子就咬。一嘴的毛和汗味、血味、泥土味。”

  “到最后我們終于殺死了那條狗,其實差點我們就被那條狗殺死了。我們倆都折了骨頭,渾身青紫,被咬的像是從很高的山崖上滾了下去,被山石扎的滿身窟窿。”李冬裘說,“不過我們?nèi)绱瞬矝]有起到什么實際意義,那個小男孩狂犬癥死掉了。好在我們倆居然沒染上瘋狗病。在床上哼哼唧唧躺了三個月就好好的了。大概是老天垂憐。傷好出門后第一件事就是尋找當時一起殺狗的同伴,最后卻發(fā)現(xiàn)竟然就住在隔壁?!?p>  “你去城里也是這樣的情況啊,就像你當年沖出去一樣。可是上一次你打死了惡狗,這一次你就能嗎?”馬亥話鋒一轉(zhuǎn),從回憶里脫出來開始討論眼前,意味深長,“那天如果我沒有沖上去,恐怕你就喪命了,你去城里,危急關(guān)頭還會有人沖出去幫你嗎?”

  李冬裘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說:

  “打仗嘛,該去就去,死不死的,想那么多,你還去不去啊?”

  馬亥沒有說話,李冬裘已經(jīng)顯示了他的堅決,馬亥不好挽留。馬亥只是隱隱有些擔(dān)心,沒來由地覺得不祥,馬亥有些害怕……害怕李冬裘這個決定會在某一天送了他的命。

  馬亥思索時,李冬裘已經(jīng)走遠了,他舉著一只火把,在夜幕籠罩的山間小路上漸漸遠去。馬亥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李冬裘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只能看見火把的一點亮光,亮光蓋過了他的身影,仿佛他整個人都已被點燃。

  ……

  ……

  李冬裘健步如飛地走了半夜,在城外遇到了徐鈺憫。徐鈺憫已經(jīng)等他很久了。

  城里便衣隊的建立者就是徐鈺憫。

  “你來的正好,便衣隊的人正在開會,你們正好互相認識一下?!毙焘晳憥е疃眠M城,邊走邊說。

  “好。”李冬裘點點頭。

  走進城門的時候,李冬裘回頭看了一眼城外漆黑的曠野。李冬裘不知道今后自己還有沒有機會看到城外的世界,因此多看了幾眼。

  這個巨大的城市,是否就是自己的墳?zāi)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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