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襲保路村
第十七章夜襲保路村
天黑的時候,瘦四指和白鯉逃到了城外。
傍晚的時候下了小雨,雨勢越來越大,瘦四指和白鯉出城的時候變成了瓢潑大雨。兩個人都淋的水漉漉的。氣溫介于結(jié)冰和不結(jié)冰之間,雨滴都冷的像冰渣子。
城外一大片的爛泥地,兩個人互相攙扶著在爛泥里走,滿世界的大雨,茫茫的荒野,叫人不知道該去哪里。
“我以前想過有一天可能能從紅染坊出來,但只是幻想一下而已,并不覺得自己能出來。”白鯉說,“就好像小孩小時候都想過變成富翁,變成皇帝,但只是想想而已?!?p> “你什么時候去的紅染坊?”瘦四指聽著有些奇怪,好像白鯉打小就在紅染坊長大。
“二十年前這附近起了一次很大的螞蚱你知道嗎?就是蝗災?!卑柞巺s沒有回答,而是突然問了個不相干的話題。
“螞蚱年年起,好幾次都挺大。二十年前我那時候還在地上努力爬著想學走。怎么會記得?”
“起螞蚱就會有很多人逃荒?!?p> “這不假?!?p> “逃荒路上就有人夜里偷嬰兒去黑市上賣。夜里的時候大路上到處都是在地上睡覺的難民。小嬰兒就放在地上的搖籃里。人販子就躡手躡腳走過去,把裝嬰兒的籃子提走。偷的時候爹娘醒過來了也不怕,那些人販子都舉著刀過去的。我就是那樣被賣到紅染坊的?!卑柞幷f,“紅染坊的老板告訴過我,那年他一共在難民隊的黑市上買了六個小女孩,有兩個得病夭折了,剩下四個都在紅染坊養(yǎng)大。我是其中一個?!?p> “紅染坊的老板養(yǎng)了你,你對他有情分嗎?就像……孩子和父母一樣?”瘦四指問。
“他養(yǎng)了我不假,但他不是把我當孩子養(yǎng)的,而是當豬養(yǎng)。”
“當孩子養(yǎng)是怎么養(yǎng)?當豬養(yǎng)又是怎么養(yǎng)?”瘦四指不解地看著白鯉。
“當孩子養(yǎng),哪怕養(yǎng)的不好,最后也是希望孩子能自己出去闖蕩,在遠方或近處有自己的生活,二十畝地一頭牛,男耕女織,過的平靜或者幸福。而當豬養(yǎng),雖然養(yǎng)的白白胖胖,最后是要宰了殺了,割肉剁頭地去賣錢的?!卑柞幚湫Γ坪醭錆M了對老板的厭惡,“他養(yǎng)我是為了宰我,我怎么會對他有感情呢?”
漫長的沉默。大雨嘩嘩作響。地上積水橫流,白色的泡沫四處流動。雨下大了就會在泥里沖出白色的泡沫。瘦四指低頭看著那些白色泡沫在腳間沖刷,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波濤洶涌的海上,雪白的浪花四溢。
“你真名叫白鯉嗎?”瘦四指問。
“當然不是,白鯉只是一個代號。”白鯉說,“我小時候的的襁褓里有一張小布條,我一直留著的,現(xiàn)在在我衣服里。布條上面有兩個字,應該是我親生父母給我定的名字?!?p> “這個我知道?!笔菟闹更c點頭,“好多爹娘不識字,懷孕了以后眼見肚子大了,就找一個算命先生給沒出生的小孩取名。算命先生算完了,取好了名,就把小孩名字寫在一張布條上,封在一個匣子里。這個匣子在小孩沒出生之前不能打開。等小孩一出生,父母就把匣子打開把紙條取出來。就好像小孩還沒出生,命就定了。所以你的布條上寫的什么?”
“芷縈?!?p> “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瘦四指問。
“字面意思很多。但是這兩個字放在一起,有那種水邊岸上的小草的意思?!?p> 瘦四指沉默了,他不覺得這是個好名字。為什么要起小草的名字呢?卑賤渺小,無人注意,任人踐踏。
和平盛世或許做一個草一樣平民百姓還不錯,但瘦四指知道現(xiàn)在正是亂世,遍地死尸的亂世,這種年代只有廟堂之上的權(quán)貴和高墻大院里的富戶或許才活的安逸。外面炮火連天,富家人照樣在溫暖的大房子里喝著酒,他們的房間里燈光明亮,桌上有傭人剛熱好的飯菜肴肉。而平民百姓只能在某個晚上聽著遠處的炮聲,神色驚慌地開始收拾逃難的行李,拖家?guī)Э诘厝ネ粗倪h方。
“姓呢?你姓什么?”瘦四指問白鯉。
“不知道?!?p> 短暫的沉默,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因暴雨出現(xiàn)的小溪,溪水翻滾著泥漿,嘩嘩作響著四處流動。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地上的泥像膠水一樣黏稠,兩個人走得很慢,怕摔倒。走到溪水中央時兩個人都踢到了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很大也很重,踩上去半硬半軟。白鯉問地上是什么,她看不清。瘦四指看出來地上是人的輪廓,大概是死人,日本兵進城以后抓了很多可疑分子在城外槍斃,斃完以后大概就扔在野地里不管了,現(xiàn)在正好讓兩人撞上。但瘦四指害怕說地上是死人會嚇到白鯉,于是撒謊說是一些爛樹。
“你呢?你叫什么?”白鯉問。
“邵澤濡?!鄙蹪慑φf,“名字里面的意思我知道,我爹給我說過——潔清明朗,潤澤而濡,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意思是希望我當一個品質(zhì)高潔、意志堅定、不受外界影響的人?!?p> “你覺得你做到了嗎?”
“沒有。”邵澤濡搖搖頭,“但是如果我能把大煙戒了,好好帶你過日子,我覺得就算做到了?!?p> “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白鯉問。
“我有一個熟人,是他給了我這一萬大洋。他大概在南邊幾個村子里,是個民兵隊長?!鄙蹪慑φf,“我去找他,退給他九千大洋。讓他幫忙找個廢房子,或者我們買個空地。這么多錢在身上,我們怎么著都有去處?!?p> “好?!卑柞幒鋈恍α?,“我都忘了你衣服里都是錢?!?p> “誰知道一分沒花就把媳婦弄出來了呢?”邵澤濡忽然高興起來,咧開嘴笑了,“雖然中途苦了一些,只要最后結(jié)果挺好,我覺得過程就無所謂?!?p> ……
……
保路村外三百米。
夜已經(jīng)完全黑了,曠野里喧鬧的大雨,無數(shù)泛著白沫的泥水在荒草間流淌。寒風在高天和大地上呼嘯,發(fā)出嗚嗚的風響。大風刮過那些高高的野草時,草葉上水花飛濺、白霧騰起,如同一大片激蕩的海潮。
地上的積水里,上百人的部隊在地上爬行,無聲無息地接近保路村。那是馬亥和姜淵水帶領的民兵隊。為了避免在夜里顯眼,他們都穿了黑色的棉襖,只在頭上和手臂上扎了白毛巾。如此多黑漆漆的影子在地上爬行,看上去讓人想起遠古傳說里成群的惡鬼在夜晚接近人類的村莊。
這么大的雨天,想必保路村的村民都早早回了家睡覺,沒人在屋外淋雨。偶爾有幾座小房子的窗戶里透出油燈的亮光。一片黑暗的天地間,這幾點燈火是唯一的光亮。
“我準備上了?!瘪R亥對姜淵水說,“你等槍響。槍一響你就帶人上。”
“小心?!苯獪Y水點頭。
“敢死隊的跟我上?!瘪R亥小聲說,舉起一只右手,這是召集的手勢。
保路村外黑漆漆的草叢里,十二個人彎著腰站起來,前進。
大雨,黑夜,濕漉漉的士兵。
天地間只有磅礴的雨聲,還有村里偶爾幾只狗的零星吠叫。農(nóng)村夜里的狗叫是常態(tài),稍有風吹草動,比如一只夜里出來找東西吃的耗子跑過去了,那些狗就會拼命叫起來。即使什么動靜沒有,那些狗也會偶爾叫一叫,仿佛在告訴主人,他們還守在外面。鄉(xiāng)下人習慣了黑夜里回蕩的狗叫聲,沒有人會因為夜里的狗叫而警覺。
敢死隊員分工很明確,有四個帶步槍的負責警戒,其他人帶著大刀。誰翻窗進屋、誰破門、誰警戒都有分工。還有兩個隊員專門負責迅速解決院子里的狗。那兩個隊員曾經(jīng)做過賊,有時候做賊并不是罪該萬死的事,饑荒的年代里,很多好人也會為了不被餓死而去偷地主的糧倉。這兩個賊隊員都知道如何讓院子里的狗不叫。馬亥于是把他們召進敢死隊。
馬亥是指揮官,他帶了一把手槍。手槍還是戴輕裘自己防身用的“二十響”,二十響其實是德國產(chǎn)的毛瑟M1932手槍,因為彈夾里有二十粒子彈而被土匪們稱作“二十響”。戴輕裘覺得敢死隊的活兒兇多吉少,危險程度相當于深入狼窩,在熟睡的母狼肚皮下去掏狼崽子。戴輕裘于是就把手槍借給馬亥。戴輕裘敬重好漢。
村子外面沒有哨兵,馬亥帶著敢死隊貓腰前進,很容易就靠近了外圍的一個院子。院門緊鎖著。兩個負責解決狗的隊員耳朵貼在院墻上聽了聽,就翻墻進去了。緊接著馬亥聽到兩個隊員在里面拍了三下墻壁,這是提前定的暗號,意思是可以進了。
幾個隊員前后翻墻進入。
院子里有一個茅房、一個廚房,一座住的正屋。幾個隊員先去搜索了茅房和廚房,都沒有人,大概戶主正在臥室熟睡。于是所有隊員逼近了住人的正屋。
馬亥打了個手勢,隊員立刻從各個方向翻窗進入。
馬亥緊接著翻窗進去。用手槍指向屋里各個角落。隊員們拿著刀槍迅速搜索。屋子不大,但沒有燈,一片漆黑,搜起來很困難。
馬亥緊握著槍,緊張的額角青筋直跳。敢死隊的行動目標是盡可能占領一些房子,把里面的住戶用繩子捆起來,并奪走槍支。瓦解敵人的力量。這些行動都需要在不出聲音的情況下進行。如果對方喊叫或者雙方有一方開槍,都會驚醒全村的人。這時候村外姜淵水的部隊只能硬著頭皮強攻。
馬亥在屋里走了一圈,沒找到人。這時候其余所有隊員也搜完了,從各個角落回來,和馬亥聚在一起。
屋里沒人。
馬亥后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無數(shù)不好的念頭涌上腦海,這里怎么會沒人呢?難不成……有埋伏?進攻計劃泄露了?
馬亥看向窗外,外面還是晦重的黑暗,大雨嘩嘩作響,雨勢不減輕也不加重,像是永遠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