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瘦四指
第十章瘦四指
瘦四指是保路村的外來戶,他又瘦又猥瑣,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因此保路村的村民叫他瘦四指。
瘦四指來保路村之前,是城里人。
那個時候瘦四指還沒有染上煙癮,身體壯實,面容不但不猥瑣,甚至還有一絲帥氣。
瘦四指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下午,自己還是個懵懂的少年,第一次忐忑地走進紅染坊。
紅染坊是城里的一個大染坊。
紅染坊的烏木大門永遠敞開,高高的門檻每個月都要換一次,因為來的人太多了,幾星期就把門檻踢的稀爛。進門是青色石磚鋪的地面,能容納幾千人的廣闊院子,院子里每隔十米栽著一棵玉蘭樹,玉蘭花開的時候滿地滿樹都是白瑩瑩的花瓣,風(fēng)吹時花瓣在青黑色的地上翻滾,遠遠看去像是黑色的海面上,無數(shù)白花花翻騰的浪花。
長竹竿搭在相鄰的玉蘭樹之間,竹竿上晾著紅色的長布。那些長布的顏色是那么紅,似乎用手一攥就能攥出血來。陽光旺的時候,人走在院子里,滿院子的紅布飛舞,將人臉上映上一層紅暈,像是羞紅了臉一樣。
這里確實是應(yīng)該害羞的地方。
染坊的牌子和院子里清一色的紅布都是偽裝。紅染坊不是一個染坊,而是青樓。
瘦四指走過掛滿紅綢布的院子,就到了三層的瓦樓。許多濃妝艷抹的老鴇堆著笑接待客人,引導(dǎo)進門的人到各個房間去。那些老鴇已經(jīng)人老珠黃了,化妝只會徒增丑陋,瘦四指不明白她們?yōu)槭裁匆@樣濃妝。后來想想,這些老鴇可能也是年輕時也是叫人傾倒的美人。她們習(xí)慣了,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老的不像話,依然覺得自己仍具美貌,可以好好打扮,讓顧客看著賞心悅目。
幾個門口的老鴇雖然堆著笑,但沒有理會瘦四指。瘦四指一看就是普通人家的青年,掏不出多少錢來。只有那些肥頭大耳的有錢人進門,老鴇們才會簇擁上去,介紹自己手里的妹子。
沒人接待,瘦四指只好自己亂轉(zhuǎn)。
這座樓很大,上下三層,一層主要是吃飯的地方,排列著許多方形木桌,那些桌子的木頭花紋非常絢麗,一看就價值不菲。有姑娘在一層中央彈琵琶和古箏。這些彈樂器的姑娘是整個染坊里唯一干凈的,她們只是來彈彈琴掙點錢而已。
二層就是一間間的小房間,相鄰的房間門都挨得很近,瘦四指從這些門的間隔就能看出來,那些房間都非常小,幾乎只能放下一張窄床。相鄰房間之間的墻壁大概也像紙一樣薄。瘦四指在二層轉(zhuǎn)了一圈,只聞到令自己惡心的氣味和聽到惡心的叫聲。瘦四指沒有多待,去了三層。
三層忽然安靜下來了,像是沒有人。
墻角擺著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散發(fā)著香氣,香氣并不大,若有若無,卻讓人微微頭暈。三樓的房間似乎很大,因為門與門之間相隔很遠。二樓的門的陳舊的木門,平平的一整塊門板,很廉價。而三層的門都上了嶄新的紅漆,上面鏤刻著精美的花紋,花或是毛羽絢麗的鳥??瓷先r值不菲。
不僅如此,瘦四指還留意到三樓和二樓有一處不同。二樓和三樓的門上都掛著門牌,二樓的門牌上刻著數(shù)字,“〇八”、“十四”、“卅六”等等,仿佛那里面的人不配有姓名,只是簡單的標(biāo)號方便計數(shù)。而三樓的門牌上則刻著名稱,“紅凰”、“青蛇”、“臘月兔”等等。
瘦四指在三樓小心翼翼地走了走,知道這里一定是最貴的地方。一切的裝飾都透著奢華。
過了一小會,瘦四指有些茫然。他想推門看看里面是什么樣的,但不敢,他第一次來,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雖然這里不是正經(jīng)地方,可什么地方都有規(guī)矩?;蛟S推門直入是大不諱。會被一群渾身橫肉的壯漢打的頭破血流扔到街上。
就在瘦四指躊躇時,一個女聲從身后響起。
“喔?!?p> 瘦四指回頭,有些奇怪,一般叫人都是喊“喂!”或者“哎!”,怎么會說“喔”?就像答應(yīng)什么似得。
但瘦四指腦子里立刻又一片空白了。他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女孩。瘦四指吃驚地長大了嘴,眼神呆滯。
高挑,白皙,唇紅齒白,明艷動人。
瘦四指覺得自己像是被槍彈打穿了身體,一動不能動。瘦四指覺得腦門上青筋直跳。瘦四指震驚于這種骯臟的地方竟然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就像珍珠被扔在泥坑里一樣。
“你身上有多少?”女孩問,語氣里充滿了不屑,她甚至比瘦四指還要高,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瘦四指,態(tài)度高傲,但是瘦四指一點沒覺得被冒犯。這么漂亮的女孩就應(yīng)該態(tài)度高傲,這天經(jīng)地義。
“四十個銀元?!笔菟闹该摽诙?。
“攢夠五十個銀元再來?!迸⒚鏌o表情地說,打了個哈欠,又關(guān)門回屋了。
瘦四指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年代一塊銀元能買五斤半豬肉。五十個銀元是個嚇人的數(shù)目。能在農(nóng)村買一棟小樓。但瘦四指想想女孩光彩照人的臉,覺得五十塊銀元還是賤賣了。簡直是白送。瘦四指覺得如果自己是富甲一方的豪紳,自己愿意花五萬銀元換女孩共進一次早飯。
瘦四指看了看女孩門上的牌子,白鯉。瘦四指記了四遍,然后在心里不停默念著白鯉兩個字,掉頭走下樓梯,走出喧鬧的紅染坊。
瘦四指開始拼命地干活攢錢。沒日沒夜地做工。瘦四指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從小就四處打工,免得自己被餓死。因此瘦四指倒是很會做工賺錢。
攢夠五十塊銀元后,瘦四指在傍晚去了紅染坊。瘦四指穿了最體面的衣服,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上等人。他想給白鯉留下一個好印象。推開白鯉的門時,瘦四指緊張地手指哆嗦。
清晨時瘦四指準(zhǔn)備離開了,白鯉蓋著被子倚在床頭,露著白生生的肩膀和手臂,拿著一根長煙槍在吸。
“吸一口?”白鯉態(tài)度依然很高傲,瞇著眼隨意地問。
瘦四指猶豫了一下,就接過了煙槍。瘦四指知道自己不能染上煙癮,瘦四指以前在米店當(dāng)送米工,一個米店的伙計就是抽鴉片死掉的,死相很可怕。但是白鯉讓自己抽了,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吸一口?”,瘦四指就覺得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鬼使神差地就接過來抽了。
瘦四指就這么染上了煙癮。
瘦四指的體重很快從一百四十斤減到了一百一十斤,又從一百一十斤減到了九十一斤,還在繼續(xù)減。瘦四指早上起床掀開被子,能看見自己一根一根的肋條。體重的銳減在加劇,瘦四指迅速從九十一斤又下墜到了八十四斤。
這一天瘦四指在米店搬糧時昏過去了,他的身體已經(jīng)無力支撐體力勞動。醒來時米店老板給了他十個銀元,把他辭退了。
瘦四指沒有哀求老板讓他留下來,盡管沒有工作會讓他餓死。瘦四指知道老板對自己這個廢人還給了十個銀元,已經(jīng)算很厚道了。
瘦四指在煙館花完了這十塊銀元,開始賒賬。賒賬賒到最后,煙館老板失去了耐心。煙館老板逼瘦四指還錢。瘦四指身無分文。煙館的幾個打手按照規(guī)矩,把瘦四指按在臺階上,一刀剁了他的大拇指,然后把瘦四指拋到街上。瘦四指于是真的成了瘦四指。
瘦四指成了乞丐。街上有很多瘦四指這樣的乞丐。他們大部分都是吸大煙變成乞丐的。
瘦四指已經(jīng)沒有了上衣,只有一條褲子。于是瘦四指一低頭,就能看到身上的肋骨,螞蟻在肋骨上爬,肋骨上面一層紙一樣薄的皮。瘦四指幾乎不敢大口呼吸,害怕一呼吸,薄薄的胸膛就會破開,滾出五顏六色的內(nèi)臟來。
瘦四指知道自己快死了。今年他二十一歲。
瘦四指覺得自己還不算最慘的。瘦四指認識一個姓王的乞丐,王乞丐以前是個賣水果的小老板,后來因為吸大煙,賣了水果店,又賣了家具,又賣了房子,王乞丐想賣老婆的時候,老婆上吊了,于是王乞丐只好賣了女兒,最后賣女兒的錢也抽光了,王乞丐只好躺在街上,一動不動,等著死掉。野狗隔一會兒就來聞聞他,看看他有沒有死掉,等著他死掉以后拖到角落啃一啃。瘦四指知道自己是孤家寡人,自己死了只有自己遭罪,而王乞丐有家室,是全家遭殃。
日本人進城了。到處殺人。到處放火。瘦四指認識八個乞丐,他們都被日本兵裝進郵袋里,捆上冒煙的手榴彈。活活炸死。瘦四指躲在街角的糞堆后,僥幸沒被發(fā)現(xiàn)。
瘦四指夜里逃出城去,到了盤山墳。
盤山墳又來了日本兵。瘦四指本想接著跑,但日本兵竟然沒有殺人放火。全村人被集中起來,聽一個鬼子軍官講話。瘦四指聽了半天,只聽明白一件事,鬼子要雇這個村子里的人當(dāng)兵,保護鐵路。
瘦四指本著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態(tài),成了保路隊的一員。保路隊開了一個食堂,竟然能吃飽飯。瘦四指稍微胖了一些,到了九十斤。瘦四指覺得自己的身體隨著吃飽飯好轉(zhuǎn)了一些,死期大概又延長了一年半載。瘦四指想再去見白鯉一面。甚至,瘦四指想花錢把白鯉贖出來。
瘦四指不知道為何,自己被分去看管保路村的倉庫。倉庫里全是槍支子彈。這些槍支子彈都是備用的,什么型號都有,是日軍一路殺來繳獲的抵抗軍武器。好的武器都被日本兵留下了,剩下一些亂七八糟的舊武器放在這里,給保路村備不時之需。說白了,就是一些日軍看不上眼的戰(zhàn)利品槍支扔在這里了。
瘦四指知道來錢的機會來了。這些槍可以賣錢。只要自己偶爾賣一支,偶爾賣一支,日本軍官應(yīng)該不會發(fā)現(xiàn)。而且這個買賣無本萬利,自己只要找人賣出去就行了。瘦四指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活不長了,臨死前他想完成最后一個心愿,把白鯉贖出來。為了白鯉,瘦四指什么事都愿意干。偷賣軍火是砍頭的大罪,但瘦四指是將死之人,將死之人是不害怕死刑的。
夜夜瘦四指夢到白鯉的臉龐。瘦四指渴望見到白鯉,渴望給她自由。
這一天瘦四指等在村外的路邊,瘦四指不敢在集市上公然叫賣,只能向別的村子來趕集的小販推銷。
馬亥和李冬裘背著筐子,在村外的路上走著。
瘦四指從路邊草叢跳了出去,拽住馬亥:
“二位爺,兵荒馬亂的,買支槍防身嗎?”
馬亥看向說話的人,又矮又小,獐頭鼠目,瘦的像根木棍做的人。馬亥覺得這肯定是吸毒快死的人,否則正常人很難這么瘦。
瘦四指見馬亥和李冬裘停住了腳步,覺得有戲,一拱手,擠出笑來,重復(fù)了一遍:
“二位爺,兵荒馬亂的,買支槍防身嗎?”
馬亥點點頭,看到瘦子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大拇指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