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心慌意亂,生怕面前這白衣男子陰魂不散飄來飄去,傅辭抱著悠然走到大夫的府邸前,幽紅的朱門在蒼茫詭異的夜色下自動響起咣咣的敲門聲,素素退后了兩步,前來開門的卻是姚有寧。
姚有寧問:“娘,您怎么來了?”
素素驚魂未定,用狐疑的眼睛把傅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我和我兒子都是凡人,你既通曉陰陽兩界預(yù)知生離死別,為何跟著我們?”
“夫人可有發(fā)現(xiàn)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傅辭問,踏進大夫家的門,姚有寧還愣在原地,傅辭卻遠遠看見傾城的火光在無人的地方升騰而起閃爍著生命的光輝。
悠然已睡得很熟很熟了,在師父的懷抱中她始終是無憂無慮的。如果有一天她遇見一個美人似的男子,他笑的樣子傾了城,說話聲音十分溫柔清朗,睡醒后的頭發(fā)扎成辮子比她還要可愛些,看上去很溫暖,那自然是她的師父了,十多萬年來他這個師父能給予的當(dāng)真全給她了,她只需好好愛他。
傅辭輕輕悄悄將悠然放到柔軟的榻上,放下些銀子問大夫藥房中藥材,便徑直拉開抽屜自行給悠然捉藥,一手捉著藥用余光瞥著一卷無字天書,嘴里念念有詞。
老大夫謹慎地問:“敢問客人在看什么?”
“我在看以前的藥方,我娘子身子向來虛弱,曾有些年月她受了重傷,我用盡各種方法也無力回天,帶她到宮中長住過一段時間,沒想到竟是皇宮中的草藥救了她一命,于是我便把藥方記了下來?!?p> “小人曾在宮中當(dāng)了數(shù)十年御醫(yī),不久前才告老回到民間開了這藥房,似是不曾見過兩位……”
“那是前朝的事情了,今夜城中的光火已是再擋不住了,你就當(dāng)作什么也沒看見,明日醒來便會忘了,我要拿走這些草藥,作為報答我便告訴你還有十六年三個月陽壽?!?p> 傅辭毫不忌諱老大夫詫異的目光,麻利地把草藥捆成一包包。老大夫小心翼翼看了看睡得正熟的悠然,又瞥了一眼傅辭手中的無字天書,嘴唇緊閉不再聲張。
打包好草藥放進包袱中,無緣無故又多了一個包袱真是無辜,傅辭無奈地笑了笑,輕輕一吻這徒兒熟睡的臉龐兒,俯下身感覺自己背起了一頭豬。
“我的傻徒兒,小懶豬,起床了,天亮了,包子蒸熟了?!?p> 沒有回應(yīng),傅辭回過頭,又偷偷吻了吻熟睡中的悠然。還是小時候好,當(dāng)她變回孩子依偎在他寬大的后背上,他感覺有她的歲月負重前行也像喝了瓊漿玉露欲罷不能。二十萬四百三十年,他全部的過去都是她。
誰知傅辭把悠然變回小時候的模樣差點嚇破了欣檸和素素的膽,姚有寧還是比較大膽的,走上前問:“你既是通曉陰陽兩界預(yù)知生離死別的陰陽師,我們和你無怨無仇是吧?”
傅辭默然,眼中閃爍的光火嚇到了姚有寧。像是打量著一只從籠中逃出的老虎,姚有寧心里一驚退后了兩步,結(jié)結(jié)巴巴問:“你……你的眼中為何閃爍著火光……”
傅辭不動聲色地說:“那是我的眼睛看到的火光,時辰到了,我們該走了?!?p> “我們?nèi)ツ睦??我為何要和你一同去地府?你是人是鬼??p> “讓姚公子受驚了,雖說我是陰陽師,但我娘子也是凡人,我不會加害于無辜的人,地府也容不下我,你們隨我來。”
傅辭背著悠然借著清麗的月光穿墻而過,姚有寧直看得心里發(fā)毛,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跟隨傅辭腳步,回過頭看到大夫手執(zhí)著一株草藥被定在原地,像個死人般一動不能動。
馬車迎著午夜的風(fēng)向天際駛?cè)?,人間升騰起的火光嗤嗤照耀了灰黑色的蒼穹。仿佛歷盡這世上最恐怖的事情,姚有玉不由得腦殼痛,仿佛腦袋就要裂開心臟無法呼吸,身體傳來的詭異的感覺令素素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驚恐的淚水從兩人蒼白的臉龐流落。
傅辭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悠然微涼的肩膀上,她可不能再著涼了,他要心疼死了,那樣一個肌膚勝雪純凈無暇如玉如瓷一受傷便會碎了的美人兒,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看遍日月星河歲月靜好是最好。
馬車在一片異常光亮的樹林中款款降落,奇異的光芒籠罩著枝頭每一片青翠欲滴的葉子,晶瑩的水珠閃爍著天際暖陽的光滴答落到一只渾身雪白的四足神獸頭上,白頭獅子抖擻著長長的胡子在樹下走來走去,忽而躍起來直撲樹頂咬下蒼翠的果實,矯健的身影在天空中劃過一道飛速的光。
神獸穩(wěn)穩(wěn)落到地面,姚有寧定了定神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林中一間小木屋兩個小童子打開門,向傅辭鞠了一躬,甜甜叫道:“師兄好?!?p> 傅辭抱著悠然輕輕放到榻上,脫下自己的外套覆著悠然的雙肩,自仙石中接了一壺冷冽的泉水,坐下來給自己煮了一壺茶,舉止間淺笑優(yōu)雅風(fēng)度卓然驚為天人,眨眼間人間又是日夜輪回。始覺隱仙林中的光線太亮了,大概是和她在人間生活久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漸漸和她養(yǎng)成相近的習(xí)慣喜好,她安然入睡的時辰便是人間的黑夜,他也不禁覺得有些疲乏,又見人間悲歡離合陰晴圓缺天下太平河山大好。
傅辭悠悠說道:“這是我在隱仙林中的別居,我已許多年不曾回來了,這小木屋便借你們住幾十日?!?p> 姚有寧問:“你是神仙?我們?yōu)楹我≡谶@小木屋里?”
“我已說了我是陰陽師,既是通曉陰陽兩界預(yù)知生離死別的陰陽師才帶你們來到仙境中,這頃刻之間人間已過去許久,你無需驚慌,勿驚醒我的徒兒,我徒兒睡得正熟。天上一日人間已是一年,不久前靈妃與皇后爭寵,不料皇后上吊自殺,皇上哀痛過度氣絕身亡,太子即位,與靈妃有關(guān)者通通滿門抄斬,連累無辜死者數(shù)萬人,京城人人自危,你們離開的那一夜姚府已被燒成了灰,看在姚夫人一心向善十多年的份上,我的仙府便借你們住幾十日。”
“滿門抄斬……滿門抄斬……”素素重復(fù)著傅辭的話,靈魂顫抖著身體站也站不穩(wěn)了,無助的淚水從一瞬間衰老的臉龐緩緩流落,最終暈倒在姚有寧懷中。
傅辭直視著姚有寧因為過度驚恐而睜得圓圓的雙眼,不動聲色說道:“我一個朋友在姚府中住了一段時間,救了你最小的妹妹,但那孩子與你同父異母,恐怕姚夫人也不愿見到那孩子,你可愿把你妹妹交給他照顧?”
姚有寧整個人都傻了,回想著傅辭剛才說的姚府被滿門抄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愿意……”
“你在門口看到的四只渾身雪白的神獸,名為白頭獅是我小時的坐騎,喜吃枝頭的仙果,三日脫皮毛十日產(chǎn)一胎,獸毛可抵御人間寒風(fēng)珍貴無比,每隔三日便有修仙之人前來重金收購,你要好生養(yǎng)著我的白頭獅,白頭獅換毛之時便是你第一個孩子出生之日,即便短短三日對你來說已是三年時光?!?p> “我的第一個孩子?”姚有玉驚訝極了,數(shù)了數(shù)手指頭,三年后的自己該二十歲,二十歲可以娶妻了。而欣檸,欣檸,她正眼巴巴望著他,三年后她就該十七歲了可以嫁給他了,他想著。
回憶起她第一次撞進他懷中的場景,一個從小胡同茅草屋里買來的臟兮兮的整天都餓的小女孩,誰能想到她會在他溫暖的懷抱長成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模樣,從他的小伙伴變?yōu)樗男∧镒印P∧镒?,小娘子,他整天這樣喚她逗她,輕輕捏了捏她鬼馬機靈的鼻子,她在他懷中笑得好像個孩子,腳下還依偎著兩只渾身雪白貪吃不飽的白頭獅。
過了孩子們在十幾二十歲開頭的年齡里遇到一個想要白頭到老的人那種年少輕狂情不能自已,老了,不敢再相信感情了,有感情就會一生一世嗎?一生一世就會有感情嗎?滿門抄斬,滿門抄斬,滿門抄斬……四個字縈繞著素素的心頭,揮之不去的心痛成疾,日日夜夜的深思落淚,如果沒有如果,又為何那一天他與她在廟宇中相見,他開口便叫她小娘子,第二天她便成為他的新娘子,只是初時為何求得上上簽。
月有陰睛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不生不滅無情無欲的神仙早已看破了一切,可這世上誰人不需要感情。如果沒有結(jié)果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經(jīng)年故人猶是熟悉的同床異夢,她愿回到他身旁,生不能同年同日死也要同赴刑場共斷頭。
別時容易此去經(jīng)年,世上再沒有一個男子會像姚有玉那樣年輕俊雅風(fēng)流倜儻,一口一口喊著素素的名字,日日夜夜賴在素素身旁,不厭其煩注視著素素新婚不久的幸福模樣。二十三年,當(dāng)她從專屬于他的明艷動人花容月貌的素素成長為他端莊嫻雅風(fēng)姿綽約的姚夫人,他的魂依舊常伴在她身旁,在她一雙哭瞎了的水眸中,依稀在異常明亮的隱仙林中看到他飄逸寧人溫柔入夢的笑容,握住他溫柔的手循著他深深淺淺的腳步走向無盡的黑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見蹤影,人間已是另一番風(fēng)雨。
“娘親……娘親……娘親你在哪里?……”
一聲一聲悲戚的呼喊在隱仙林中久久回響,一個男子衣衫不整深一腳淺一腳神魂顛倒不知往哪里走去,枝頭仙鳥雀兒唱著歡快的歌謠,白頭獅雪白的身影穿梭于枝頭間尋著飽腹的果實,天上時辰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