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嬸兒
一道狹長的胡同橫貫?zāi)媳保壹?、奶奶和三爺、二爺、六叔都住在這條胡同里。
“張?zhí)旖虻陌职终f,我們是‘五服’以內(nèi)的一家子,讓我和天津別打架?!宸巧??”我問母親。
“‘五服’就是家里老人去世后,需要穿孝服磕頭哭泣的人,我們不算太親,正在‘五服’邊兒上。也就是說,天津爸爸死后,你得頭上戴白,加入送葬隊伍的行列。你爸爸死后,天津也得戴白?!蹦赣H說。
“那張BJ和張?zhí)旖蚴鞘裁搓P(guān)系?他們好像更親?!蔽矣謫?。
“張BJ的爸爸是張祖堯,張?zhí)旖虻陌职质菑堊嫱?,他倆是親兄弟。BJ和天津的關(guān)系,就像你和你六叔家張海的關(guān)系?!?p> “哦?!?p> 張?zhí)旖蚝蛷圔J也住在這條胡同里。哥、我、天津、BJ、張海,我們是上下不超過兩歲的同齡人,俗話說“十七不找十八的”,我們五個孩子經(jīng)常粘在一起。這條胡同,幾乎承載著我幼兒時的所有記憶。
每天睜開眼睛,胡同里幾個伙伴的臉孔就在我面前浮動著,我趕緊爬起來吃幾口飯,就跑出去找他們玩兒。
這條胡同,被橫貫東西的一條大街隔開了,他們在大街北,唯獨我在大街南,我出門后想都不想,邁步就向北去。
張海和張BJ不大出來玩兒,整天被父母指揮著在家里敲雞打狗干零活兒,一度遭到我和哥哥、張?zhí)旖虻谋梢暎谖覀兊挠∠笾?,整天悶在家里燒火做飯、喂雞打狗是小姑娘才做的事兒,就這樣的,長大后能有啥出息?就連我母親跟大家聚在一起閑聊時,每談到張海,都會譏笑他不像個男小子,倒像個大閨女兒,在家啥活都干,既綿軟又秀密。
而我和我哥、張?zhí)旖颍拖袢齻€沒娘的孩子,東躥躥、西躥躥,基本不著家。
我先叫上天津,依次向北,聯(lián)絡(luò)上我哥,三人一起向北到張海家,或者再向北到張BJ家。當(dāng)我們?nèi)送崎_六叔家的木門后,看到院子當(dāng)中散放著一大堆帶皮的玉米,張海和六嬸兒正坐在那里剝玉米,見我們來了,六嬸兒站起身熱情地打招呼。
“你們別走啊,給你們拿糖吃?!绷鶍饍赫f完,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眨眼的功夫出來了,手中拿著四塊糖,給我們每人一塊兒。我們?nèi)绔@至寶,趕緊剝開糖紙,將糖塊放到嘴巴里貪婪地吮吸著,之后把糖紙展開鋪平疊好,小心地放到口袋里。
“站著干啥,坐下吧?!辈恢螘r,六嬸兒拿出了三只小凳兒,每人一只遞到我們手中。我們挨著張海坐下來,面對著那堆玉米。
“聽著啊,我給你們講故事啊,嗯……就講《張郎和丁香》的故事?!绷鶍饍荷癫娠w揚地說。我們把糖吮得滋滋作響,仰起小臉兒,認(rèn)真地聽著。
“從前,有個男子叫張郎,從小父母雙亡,他孤苦伶仃艱難度日。后來有個媒婆為他牽線,幫他娶了一個老婆,名叫丁香。丁香長得相貌出眾,長發(fā)三尺,又黑又亮,據(jù)說張郎最喜歡她的頭發(fā)……她不僅漂亮,而且心地善良,白天勤于勞作,晚上縫縫補補,尤其搟得一手好面,做出的湯面又細(xì)又勻,香氣誘人,張郎總是吃不夠。她和張郎夫唱婦隨,相處得很好,日子過得蒸蒸日上,在她的幫助下,張郎開了一家店鋪,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
聽著聽著,我們被帶進了故事中,張?zhí)旖驈埓罅俗彀停B糖都忘了吮吸。
“來呀,別閑著手啊,邊剝玉米邊聽故事?!绷鶍饍荷斐鲆恢淮笫终泻糁N覀兿乱庾R地拿起了面前的玉米,機械性地剝著。六嬸兒笑了,邊剝玉米邊講故事。
“日子富足起來之后,張郎忘了以前的貧窮,開始大手大腳起來,干活懶了,還和一些狐朋狗友賭博飲酒四處玩樂。鄰居有個叫王海棠的婦女,生來水性楊花,看到張郎有錢就去勾引他,張郎經(jīng)不住誘惑兩人成了露水夫妻。后來王海棠對張郎百般威逼色誘,讓他休掉丁香,她們好一起結(jié)婚。張郎回家后休了丁香,丁香沒臉回娘家,只好獨自在外謀生……
“丁香離家之后,張郎把王海棠娶進了家門。這王海棠跟丁香不一樣,她好吃懶做,潑辣刻薄,既不下地干活也不紡織做衣,只知道尋歡作樂……時間一長,張郎的家庭慢慢敗落了。更糟糕的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張郎家中突然遭遇一場大火,將他的財產(chǎn)燒得一干二凈,在火災(zāi)中他還被燒壞了眼睛??吹綇埨梢粺o所有后,王海棠無情地離開了他……
“從此張郎成了瞎眼乞丐,每天拄著一根木棒沿街乞討,苦不堪言。一天他遇到一個好人,這個人是個女人,邀請他到她家吃飯。在那女人家里,她用上好白面,熟練地?fù){出又細(xì)又勻的面條下到鍋里,很快湯面香氣四溢。不知為何,張郎感覺到這湯面的香氣很熟悉。湯面熟了,女人盛上一碗面條,卻在碗里放上了自己的一根長發(fā),然后捧著面條遞給張郎。張郎早就餓壞了,接過面條狼吞虎咽吃起來……
“他一面吃一面慨嘆,‘唉,自從休了我老婆丁香之后,再沒吃過這樣的好湯面?!灾灾鴱埨沙猿隽艘桓^發(fā),他捏著頭發(fā)的一端,另一只手丈量著頭發(fā)的另一端,自言自語道,‘這根頭發(fā)三尺長?!藛枺l的頭發(fā)會有三尺長?’這時,張郎突然意識到這女人就是丁香,頓時他羞愧難當(dāng),感到無地自容,轉(zhuǎn)身向灶臺上撞去。說來也巧,這一撞正撞進灶膛之中,死掉了?!?p> 那個上午,我們?nèi)齻€哪也沒去,跟著張海剝了一上午玉米??粗鴰び衩锥言诖蟠鬁p少,剝皮后的玉米堆顯著增長,六嬸兒講故事的話語里都透著歡樂。
“再給你們每人一顆糖,記住,人可不能像那個張郎一樣,忘恩負(fù)義??!”六嬸兒說著,每人散了一顆糖。我哥和天津剝開糖紙大嚼著,我卻捏著那顆糖,在想著六嬸兒說的“忘恩負(fù)義”的含義。
快到中午了,六嬸起身回屋,從里面拿出一小瓢地瓜干,是她自己蒸熟地瓜后切開曬制的,綿軟細(xì)膩,泛著誘人的油光。這種地瓜,我家從來不曬,吃到的唯一一次,是斜對門張洪洋家大嫂子送給我的。我們以為六嬸兒會發(fā)給我們每人至少一塊,嘴巴里的口水立刻涌了上來。
“我這里好吃的地瓜干給你們留著呵,下午你們還來??!下午我熬糖,將熬好的糖汁兒澆在地瓜干上面,那可是想不到的好吃,你們絕對沒有吃過?!绷鶍饍赫f,說完把那瓢地瓜干端回屋子。
當(dāng)我們流著口水,回想著六嬸兒的地瓜干依依不舍地離開前,六嬸兒又說:“下午的故事更精彩啊……你們不知道啊,張郎在撞進灶膛前,丁香上前去拉,你猜怎么著?還有,到最后張郎成了‘灶神’,知道是哪個更大的神給他封的嗎?”
下午我們?nèi)缂s來到張海家,六嬸兒安排我們繼續(xù)剝玉米,然后她將很多糖塊一一剝皮,放到一只小鋁鍋里,將其蹲在小爐上熬糖。不一會兒,糖的香氣彌漫開來。當(dāng)糖成為粘稠的巧克力色糖汁后,六嬸兒抓起地瓜干放入鍋內(nèi),用筷子攪拌著。我們貪婪地張望著。
“現(xiàn)在吃燙嘴,先涼涼呵?!绷鶍饍和蛭覀儯覀儾唤泳o了速度,將玉米剝地“咔嚓”作響,都希望六嬸兒能看到自己努力剝玉米的樣子。
傍晚時分,玉米清晰地分為兩堆,一堆是膨脹的高高的玉米皮,一堆是干干凈凈金燦燦的玉米棒。
“吃糖瓜干嘍!”六嬸兒說。我們一擁而上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