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過三次(1)
我命中犯水,有好幾次幾乎死在水上。
第一次,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母親身懷六甲,肚子里孕育著我。太陽站在正南了,母親要做中飯,當(dāng)她走到缸前,才發(fā)現(xiàn)缸里一滴水也沒有了,鋁制的舀子滑過坑坑洼洼的土陶缸底,發(fā)出讓人難以忍受的“刺啦刺啦”聲響。母親提起舀子,碰到了一些堅硬的東西,將頭探進缸內(nèi),看到陶缸上部內(nèi)壁結(jié)了一圈厚厚的冰。母親用舀子敲敲那些冰,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音,冰層紋絲不動。
父親不在家,他那時是村干部,被撤了一把手后,仍然對村子里的工作充滿熱忱,不是替這家打狗,就是替那家攆雞,有個誰家母豬難產(chǎn)驢子生病的事兒也得需要他的幫忙,所以,他沒有時間到井上挑水也就情有可原了。
無奈之下,母親挺著個大肚子去挑水。出門之前,她安頓好姐姐,讓她不要亂跑,然后把扁擔(dān)擔(dān)在肩上出發(fā)了。
那時候的冬天格外冷,母親圍著圍巾,穿著厚厚的大棉襖和棉褲,穿過窄窄的胡同,踏著地面上被寒風(fēng)凍開的裂痕,向五百米開外的水井走去。寒風(fēng)在樹梢上嗚嗚作響,仿佛刀子一般削向她的臉。堅硬的地面上,遺留著挑水的人走過后灑落的水滴,結(jié)成了一枚枚分幣大小的冰斑。
5分鐘后,母親到達井臺上。那口井已經(jīng)很多年了,從沒枯竭過,水質(zhì)甘甜可口,是整個村子賴以生存的源泉。井臺很高,砌著巨大的石板,汲水之人長年累月的造訪,逐漸磨平了石板上的花紋,一到冬天,滴水成冰,汲水人灑落在井臺上的水滴,慢慢結(jié)成了一層相當(dāng)滑溜的薄冰。
母親看看那層薄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望而卻步。她回顧四周無人,站在井臺邊猶豫不決,這水挑還是不挑?要是能來個人就好了。
這時胡同口里走出一人,正是居住在水井旁的男主人,叫做張亭玉。他也出來挑水,肩上悠哉游哉擔(dān)著一副扁擔(dān)。走近井臺見到母親后,打招呼道,“五嬸啊,你也來挑水啊?!蹦赣H“嗯”了一聲。
張亭玉走上井臺,卻不著急打水,先抬起右腳摩擦幾下腳底的冰層,轉(zhuǎn)身對母親說,“五嬸啊,你得注意,這井臺太滑了,你來我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冰少,估計還可以。”母親答應(yīng)了一聲,走上井臺。她雙腳站定,提著扁擔(dān)將一只水桶慢慢伸向井底,但見井底的水面上,還繚繞著一縷縷若有若無的水蒸氣。
水桶幾乎接觸到水面時,母親的腳滑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去,她驚叫了一聲。站在一旁的張亭玉并沒有打水,一直在觀察著母親,見到危險他立刻伸出手拉住了母親。
母親膽戰(zhàn)心驚,她從井臺上退下來,桶也滾到一邊,捂著脖子臉色蒼白地嘟囔著,“這水啊,說啥我也不打了,渴死我也不打了……”
“嬸子啊,你別再打了,你就在那等著,我?guī)湍愦蛏?,你只管挑回家吧。”張亭玉不由分說,快速打上兩桶水,將其倒在母親的水桶里,面對我母親的千恩萬謝,他只是平靜地說,“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之后,母親常常對大家提起張亭玉,言語中不勝唏噓,“人家張亭玉這個人啊,真好哇,要不是人家呀,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只是我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我還揣著個小的呢!”很快,全村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知道了張亭玉救了兩條人命,一條是張玲兒的媽,一條是還未出生的我。
但“大恩不言謝”,這件事情很快不了了之了,我也慢慢長大了。
在我三歲的一天,母親囑咐姐姐看好我,就下地干活了。爸爸不在家,屋子里只剩下姐姐和我。我耍賴說,“姐姐,我要出去玩?!蹦サ阶詈螅憬銢]辦法只好說,“好吧,我?guī)闳フ以勰?,咱娘說是在北坡,我曾經(jīng)去過,我現(xiàn)在帶你去?!?p> 姐姐帶著我向村后走去,也就是那座水井的方向,在水井的北面,緊靠著一片池塘,叫做后灣。姐姐帶著我繞過后灣,去向北坡,走到半路,看見草叢里時不時飛起蚱蜢,我歡呼一聲,立刻跑到草叢里捉蚱蜢去了,姐姐也來幫忙,忘掉了去找母親的事。
過些時候,我們抓了不少蚱蜢,有大也有小,花花綠綠的,姐姐撿了一只空酒瓶,將蚱蜢全塞了進去。然后提著瓶子興沖沖地往回走,準(zhǔn)備打道回府。
走到后灣池塘邊,我提著酒瓶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些蚱蜢聚在一起互相掙扎,于是對姐姐說,“它們都渴了吧,我給灌點水喝?!苯憬阏f,“咱娘不讓到灣沿轉(zhuǎn)悠,咱還是快走吧?!蔽也宦?,硬是來到灣邊,在被人挖出的深坑邊落腳,將瓶子按入水下開始灌水。
灌著灌著,一條蚱蜢突然竄出瓶口,在水面上掙扎,我伸出手去,打算撈起那只可憐的蚱蜢,但腳下一滑,“嘩啦”一下溜入了水坑。
水坑本不深,也就到成人的膝蓋吧,卻足以淹沒我瘦小的身軀,我在水里一起一伏,比那只蚱蜢好不了多少。姐姐見事不好,立刻跑來拉我,但落腳處早被我撲起的水弄得濕滑無比,還沒等她拉住我的手,也一個趔趄跌入水中。
我們兩個在水里面掙扎喊叫著,瓶子里的蚱蜢也都浮在水面上掙扎。當(dāng)時場面過于緊張,我連害怕都忘記了。
說來湊巧,一個行人路過池塘邊,也不知道姓自名誰,見此情景,飛快跑過來,一前一后將我們提出水面,當(dāng)我們坐在遠(yuǎn)離水邊的岸上大口喘氣時,那位救人的雷鋒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干脆對本次活命沒有印象,姐姐也很快忘記了救我們的那個人長得什么樣子。
后來我很少去水邊,平平安安地生長到8歲那年。
8歲那年,我開始跟我一個剛出五服的弟弟打得火熱,他叫張?zhí)旖?,長得白白胖胖的,年齡比我小一歲,但身高比我高兩寸,有一天我到他家去玩,正趕上他娘去西灣洗衣服,也要帶他去。我想了想,父親不在家,母親正在家里睡午覺,姐姐跟她的朋友一塊兒玩去了,我回家仍然是孤零零的一個,于是偷偷地扯著張?zhí)旖虻揭贿?,請他幫忙給他娘說一聲也帶上我。
沒想到,這位嬸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就像兩條小尾巴,跟著她來到灣邊。
嬸子找個平坦又堅硬的所在,就勢蹲在岸邊,右手拿盆伸入池塘里打水,很快投入洗衣服的工作。天上的大太陽熱烈地翻滾著,一個干燥而炎熱的午后。
嬸子工作投入,忽略了我們的存在。我們站在岸邊躍躍欲試,不一會兒,脫掉鞋子進入水里,不時回頭看看她。此時,嬸子輕輕抬起頭,漫不經(jīng)心地囑咐了一句,“當(dāng)心啊,別緊往里去,水深!”可她這句話沒有力量,在我們聽來更像是鼓勵。我們膽子變大了,不再那么拘謹(jǐn),繼續(xù)向深水處試探。
太陽猛烈干燥,池水卻清涼無比,我們伸出小手撩起一片片水花,那一道道漂亮的弧線劃過天空,隨即散落成串串水晶,在明亮的陽光下晶瑩透明。我的心開始癢癢了,回頭望一眼埋頭干活的嬸子,用一只小胳膊捅捅張?zhí)旖颍那牡卣f,“不如咱們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