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逢
夜色漸深。一彎下弦殘月高掛天際，于彩云后時隱時現(xiàn)。
兩道清瘦的身影悄然摸上了偃師城北垣，趁著左右無人，放下勾爪繩索，攀著繩索縱身躍下，一前一后望北奔去。
“墨蝶，你給我站??！”落在后邊的那人喊道。
行在前面的那人正是墨蝶，只見其頭挽男髻，著一身灰色麻布裋褐。聽到身后之人呼喝，墨蝶放慢了腳步，頭也不回道：“蒼隼，你抓緊干自己的事去，老跟著我作甚？”
蒼隼緊趕兩步，攔在墨蝶身前，道：“你要去山上找那小子？”
墨蝶皺眉道：“不同小隊之間互不探問行蹤，這個規(guī)矩還要我給你強調(diào)一遍嗎？”
蒼隼一愣，跺腳道：“你能不能不要跟我瞎掰扯。赤梟大哥正在氣頭上，你就別火上澆油了好嗎？”
墨蝶不耐煩道：“他有什么好氣的？我是師尊單獨派遣的，什么該做什么不該作，就是師尊他老人家親臨，也就四個字——相機行事?！?p> 蒼隼道：“可是……再怎么相機行事，你也沒有自行安插暗線的權(quán)限吧？”
“我哪有安插暗線？”墨蝶莫名道。
“對著同門師兄弟就別裝傻了好嗎？要不是看見了你給那小子的令信，赤梟大哥能發(fā)那么大火？”蒼隼惱火道。
“什么令信??？我是真被你們搞暈了?！蹦荒樜馈?p> “還裝？那支銀簪不是你給那小子的？”
“是我給的，可那也不是令信啊。”
“不是令信？”蒼隼聞言一愣，道。
“那就是傭金而已?！蛡颉傇谖业臋?quán)限之內(nèi)吧？”
“不……不是……你拿赤梟大哥送你的簪子當(dāng)傭金？”
“我手上就這么一個值錢玩意兒，不用它用什么？”
“你……你這是故意的！我不信以你的能耐，就想不到別的法子！”
“有啊，師尊教過的——‘馭人之術(shù)，酒色財氣’，”墨蝶一臉正經(jīng)，扳著手指道，“‘酒’肯定不行，灌醉了怎么給我干活？‘氣’也行不通，他就是一皂吏，跟哪個貴胄都扯不上恩怨。‘財’你們又不讓用，那就?！?，怎么？就這么點事，你們還想讓我陪他睡一覺不成？”
蒼隼一時語塞，腳尖狠狠碾著地上的泥土，半晌才道：“你這樣對赤梟大哥，有點過分了?！?p> “我怎么對他了？是沒執(zhí)行他的命令？還是妨礙了他的任務(wù)？”墨蝶收起了調(diào)侃的神情，轉(zhuǎn)而正色道，“于公而言，我令出必行，從來沒誤過事；于私而言，我尊師敬長，從來沒越過禮。你還想要我怎樣？”
“我不是說這個。你……你就真的只是把赤梟大哥當(dāng)成師兄嗎？”
“那不然呢？師尊不是還沒把‘影主’之位交給他嗎？”
蒼隼猶豫了一下，道：“可是大家都知道，大哥并不是只把你當(dāng)成師妹。”
墨蝶撇撇嘴，道：“咱們師兄弟里面，獲得賜名的女弟子眼下就只有我和玉蟬。以他的性子，要是想請師父賜婚，肯定得挑一個有賜名的。”
蒼隼皺眉道：“你就從來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嗎？”
墨蝶不屑道：“干咱們這行的，連明天自己是死是活都保證不了，考慮這些有什么意義？”說罷，繞過蒼隼便往北行。
“對了，師兄，墨蝶不自量力地提醒你一句，”墨蝶走出兩步，忽然回過頭，沖蒼隼道，“你要不是總喜歡操心這些有的沒的，也不至于熬上個月才獲得賜名?！闭f罷，再不回頭，直向邙山而去。
疾馳半個多時辰，墨蝶已來到龍虎溝地界。此地為邙山南側(cè)一處山隘，有一座小村在此坐落。墨蝶打眼望去，約莫能看見二十來戶人家。
墨蝶放緩了腳步，走近村落，卻感覺村中氣氛有異——雖然已是三更半夜，村中也有點寂靜得過分了。
墨蝶一閃身，隱到暗處，往最南頭的村屋摸去。沿著死角貼近那屋南墻的窗子，側(cè)耳傾聽半晌，卻聽不到屋內(nèi)的絲毫動靜。
墨蝶摸出腰間短刃，輕輕劃破窗紙往里一看，卻見屋中一片狼藉。墨蝶伸手打開窗鎖，右臂一撐窗欞，側(cè)越過窗進(jìn)入屋中。
整個屋中空無一人，只見得屋中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箱柜均大敞著，其中物事早被席卷一空。墨蝶走到村舍正門，卻見門只是虛掩著——既沒有從內(nèi)插栓，也沒有在外上鎖。
墨蝶推開門走出村屋，稍一環(huán)視四周，便發(fā)現(xiàn)附近幾間房舍均是如此——屋門或掩或開，屋中均是一片寂然。
墨蝶走進(jìn)村落，隱在屋影中向山下摸去。忽聽得村屋之間有動靜，連忙一個閃身躲到最近的屋墻后。剛站穩(wěn)身形，便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怎么了？”
墨蝶一下便聽出說話那人正是徐平，正想出聲，又聽得徐平?jīng)_自己這邊喝道：“什么人？出來！”
“是我?！蹦谜媛晳?yīng)道，走出墻后，卻見徐平袒著右臂，渾身上下一片污糟。
聽到墨蝶的聲音，徐平一愣，又是一驚，轉(zhuǎn)而隱隱感到心頭一喜，踏上一步，顫聲道：“墨蝶？”
“你……”墨蝶快步迎上前，忽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正直勾勾盯著徐平受傷的右臂，忙將視線強行移到徐平側(cè)后方的黃捷身上，見其半張著弓，一臉警惕，莞爾道，“你找了個不錯的幫手啊?！?p> “他叫黃捷，是個神射手。”說罷，徐平?jīng)_黃捷點點頭，示意其將弓箭收起。
“你……呃……你怎么在這兒？”墨蝶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接道，“還傷得這么厲害？”
徐平苦笑道：“打敗仗了，逃到這的?！?p> “你的傷是怎么回事？”墨蝶追問道，伸手便去拉徐平右臂。
“嘶……”徐平吃痛，倒吸一口涼氣，強忍道，“沒事，路上遇到了兩個高手，被對面捅了一錐子?！?p> 墨蝶審視著傷口，皺眉道：“你這傷的可不輕?！?p> “當(dāng)然不輕。赤梟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甭櫛逶挼溃澳銈儍蓚€，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還在這裝什么偶遇？裝給誰看??？”
墨蝶抬起頭，狠狠白了聶豹一眼，又垂下眼瞼沖徐平道：“是我的過失，我把銀簪給你的時候應(yīng)該把簪首砸平的。是我沒把活兒做干凈?！?p> 徐平忙道：“不不不，要不是赤梟認(rèn)出了這支簪子，我可能已經(jīng)被他當(dāng)成叛軍殺了?！?p> 墨蝶看向徐平，道：“可是話說回來，你怎么會帶著它上戰(zhàn)場？我以為你會把它兌成錢留在家里。”
徐平臉微微一紅，謅道：“我剛看到這枚簪子，集合鼓就響了，我就順手把它揣到戰(zhàn)場上來了?！?p> 墨蝶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失望之色，道：“原來如此。也算是你命不該絕吧，陰差陽錯間讓赤梟饒了你一命?！?p> 徐平聽出墨蝶的語氣忽然冷淡，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急躁，四下里一看，卻見聶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悄悄拉著黃捷退到了十步開外。
“那個……其實……”徐平，吞吞吐吐，見墨蝶重新側(cè)眼看向自己，忙道，“其實是我不舍得換?！?p> 墨蝶聞言，輕哼一聲，道：“也是，這年頭，米貴金賤，換了可惜。不如挺過這年景再出手?！?p> “不是……”
“好了，不說這個了?！蹦驍嗟?，繞過徐平徑自向聶、黃二人走去。
徐平呆呆跟在墨蝶身后，卻聽她道：“你受的傷看似不重，可要是放著不管，除非你有造化，否則……”
“否則什么？”兩人說著話，走到了聶豹他們近前。
“輕則廢一臂，重則廢一命。”墨蝶看向徐平，卻見他臉上并無波瀾，“你不信？”
“信，其實我現(xiàn)在右手一點勁都使不上，怕是傷到筋脈了?！毙炱匠谅暤?。
“算你運氣好。我認(rèn)識一個人，應(yīng)該能治好你的胳膊，就住在……”
“謝謝你，可我現(xiàn)在沒時間去看郎中。戰(zhàn)事正吃緊吶?！毙炱酱驍嗟?。
“你現(xiàn)在連刀都使不動了，戰(zhàn)事緊不緊又與你何干？”墨蝶皺眉道。
“我有個主意，說不定能了結(jié)這場戰(zhàn)爭。最關(guān)鍵那一下有黃捷就夠了?！?p> 墨蝶看了一眼黃捷肩上的弓箭，頓時明白徐平所指，道：“你這純粹是在賭，而且基本上沒什么贏面?！?p> 徐平道：“我們跟你不一樣。你是一把快刀，殺敵歸鞘。我們則是離弦的箭，能收回來自然最好不過，收不回來也……”
“住口！”墨蝶咤道，定了定心神，方才接道，“戰(zhàn)爭和戰(zhàn)斗是兩碼事，你知道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本事是什么嗎？”
“殺敵？”
“所以你就只能當(dāng)個百夫長?！蹦f著，轉(zhuǎn)眼看向聶豹。
“不是，你看我干啥？還想考校我不成？”聶豹下意識后退一步道。
“怎么？你堂堂一步兵校尉，還怕考校？”墨蝶抱起了雙臂，斜眼看著聶豹道。
“懶得理你?！甭櫛亲永锖吡艘宦?，轉(zhuǎn)而看向黃捷。
黃捷看看徐平，正一臉疑惑看著自己；又看了看墨蝶，冷漠的神情中好像帶著一絲期許；再看聶豹，滿臉的不在乎，眼神卻不時飄忽在徐平身上。
黃捷回頭看向徐平，聲音不大，卻無比堅定地吐出兩個字：
“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