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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刃傳

第三章 晨曉

詭刃傳 西風言志 3362 2019-06-05 19:30:24

  白衣人冷聲道:“你能看出我是女人?”

  徐平聲調(diào)略顯怒意,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若是想跟我談,就別拿著刀在我臉上瞎比劃;若是想殺我,就趕緊給個痛快的!”

  “呵,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我跟你有什么好談的?”白衣人冷笑道,不覺間嗓音已變得婉轉(zhuǎn)動聽,分明是個女聲了。

  徐平試探著欲轉(zhuǎn)身面對白衣人,卻被短刃牽牽逼住。徐平無奈道:“你若不是有事要跟我談,怎么會勞神費力地救我出來?你現(xiàn)在這樣,我沒法跟你好好講話?!?p>  白衣人稍一猶豫,撤下了架在徐平頸上的短刃,道:“你有點太聰明了,我現(xiàn)在有些懷疑救你出來是對是錯?!?p>  徐平轉(zhuǎn)過身來,直視白衣人道:“你救了我,想開什么條件就直說吧,如果我能做到,一定不會拒絕?!?p>  白衣人眉頭緊鎖,并未接話,右手下意識把玩著短刃——但見三寸寒芒在其指間來回游走,宛若銀魚戲水一般。

  雖說自己有傷在身,不過對手只一招便制住自己,實力怕是遠在自己之上,徐平不敢再擺出審問人犯的官架,試探道:“怎么?還在糾結(jié)我為什么知道你是女人?”

  見白衣人眉梢微跳,徐平料得自己猜到了要害,遂道:“不瞞你說,我家祖上三代都做皂吏,專司刑捕,于是傳下一門手藝:單憑骨骼體態(tài),就能分出男女老幼?!?p>  白衣人將信將疑,下意識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

  徐平見對方有所動搖,又道:“你墊寬了肩膀,還刻意改變了步態(tài),確實很難分辨。不過,我連焦尸都能分清男女……”言及此,徐平感覺話有不妥,遂連忙打住。

  “你叫徐平?”白衣人忽然發(fā)問。

  徐平聞言一愣,心中頓時有點理解白衣人方才的拔刀之舉了:被陌生人看穿底細的感覺竟然是如此不安,就如同赤身裸體走在鬧市一般。

  白衣人似乎很滿意徐平的反應(yīng),冷峻的臉龐透出一摸得意,道:“兩年前洛陽城南的一樁縱火案,聽說是你憑一己之力查明的?”

  徐平聽罷,更覺吃驚:查明那樁案件雖然是自己引以為豪的事跡,對自己晉升為班頭亦尤為重要,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一生中偶然的一個閃光點罷了,能被同儕在酒桌上提起已是光榮之至,哪想到竟會被一個陌生人準確說出呢?

  白衣人從懷中摸出半個巴掌大的一物,遞給徐平,道:“看來你真是徐平,那就好辦多了。”

  徐平接過那物一看,竟是一塊鷹揚府的腰牌。這腰牌乃是紅椆木所制,牌上圖案均為銀線掐絲鑲嵌,與自己那塊黑漆腰牌截然不同。徐平印象里只見過一次這種質(zhì)地的腰牌——校場受閱時掛在鷹揚府次官鷹擊朗將腰間。

  正所謂見令如見人,徐平當即單膝跪地,雙手將腰牌交還白衣人,道:“鷹揚府緝查坊戍防團步快班班頭徐平,在此候命?!?p>  白衣人收回腰牌,道:“站起來講話吧?!闭f罷,轉(zhuǎn)身往深巷走去。徐平不再多慮,起身緊跟其后。

  白衣人走到一處小戶宅院前,伸手拍了三下門,稍一停歇,又屈指輕叩三聲。不多時,宅門“吱呀”一聲打開,白衣人立刻閃入門中。徐平快步跟上,進得小院,卻見開門之人是個拄著竹杖的傴僂老人,老人眼里結(jié)翳,怕是難以視物。

  白衣人領(lǐng)徐平走進正房,道:“你現(xiàn)在丟了腰牌,又渾身是傷,要是出了這富教坊,定然被當做形跡可疑之人抓起來,”說到“形跡可疑”四個字,白衣人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你就在這里呆到天亮再走?!?p>  徐平道:“屬下明白,還有什么需要屬下做的嗎?”

  白衣人道:“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對今晚所見的一切守口如瓶?!?p>  徐平眉頭微蹙,道:“可是……人命關(guān)天。玉華樓的那具腐尸……”

  “你以為我今晚去那是干什么的?”白衣人打斷徐平道。

  徐平微微一噎,續(xù)道:“我是說,我也許能幫你查案?!?p>  白衣人不耐煩道:“你只要不添亂,就算給我?guī)痛竺α恕!闭f罷,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徐平眼看著白衣人跨出正房,穿過小院走出門去,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呆立在屋中。此時,應(yīng)門的眇目老人走進屋來,手里端了盆水,直直走到屋子正中的桌旁,將水放在桌上,隨后對著徐平比劃了一個洗臉的手勢。

  徐平道了聲謝,問道:“老人家,剛才那人是什么身份?”

  眇目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擺了擺手。徐平一愣,原來這個老人非但目不能視,口也不能說。找這么一位身負殘疾的老人來打理宅院,應(yīng)當是為了便于保密。念及此,徐平心中不由泛起陣陣厭惡之感。

  徐平脫下上衣,把搭在盆沿上的毛巾打濕,將頭臉和上身都擦洗一遍。這時,老人又拿來了一個帶塞兒的白瓷瓶,放在桌上,右手在左肩前做了個涂抹的手勢。徐平拔開紅布包裹的瓶塞,頓時問道一股子刺鼻的紅花氣味——無疑是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徐平再次道過謝,往手心倒上藥酒,開始攃揉身上的淤青。

  人放松下來,周身的痛楚便愈發(fā)明顯,徐平躺在里屋的板床上,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全城響起了代表宵禁解除的開門鼓,徐平才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挨的走出富教坊。

  公門之中,所有差人每日需在卯時去各自衙門領(lǐng)命,這叫“點卯”。此時五更夜盡,恰是卯時,但對于值夜的公差,只需派個弟兄回衙門交班即可,無需再去點卯。徐平往常都是親自去鷹揚府交班,然而今天實在困乏,干脆直接往家走去,鷹揚府那邊,想必劉勝、張力會去應(yīng)付。

  徐平家住洛陽城東南角的里仁坊,是個三教九流雜居的街坊。徐平身為公門差人,出班時雖然威風凜凜,但論其地位,也不過是個賤役,屬于下九流。

  市井閑人編過一段順口溜,分數(shù)五行八作的尊卑,講到這下九流,話是這么說的:一流戲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龜,五剃頭,六擦背,七娼,八盜,九吹灰。這公門走卒,就是排二流的“推”,被算作賣力氣的。

  自從隋皇楊廣登基,改元“大業(yè)”以來,朝廷苛捐雜稅日益繁重,為修整東都洛陽,更是大征民夫。徐平等一眾公差平日里奉命討稅拿人,更是被市井街坊視作惡人,遭盡了白眼。

  徐平家中只有老母,父親七年前負責監(jiān)送一批民夫去修通濟渠,路上遭遇民夫暴亂,被活活打死。家里托人給徐平說過幾次親事,然而對方一聽徐平是個皂吏,都唯恐避之不及,因此至今仍未婚娶。

  徐平在鷹揚府當差,月俸微薄,徐母便在家編些竹器、做點繡活,每天大清早拿到市集販賣,以補貼家用。徐平渾身是傷,不想讓母親看見后操心絮叨,便特意繞了個遠路,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離家,方才走回居住的大雜院。

  推開家門,卻見家里坐著兩個人:正是昨夜和自己一同巡夜的劉勝、張力。徐家只有內(nèi)外兩間屋,徐母住在內(nèi)屋,徐平則在外屋支了張床,白天收起床帳被褥,在床板上放張矮桌,就是全套大件家具了。

  現(xiàn)在,劉勝和張力便一左一右坐在床上的矮桌旁,桌上還擺著兩張蒸餅,一碗豆?jié){,一小碟咸菜。

  見徐平進屋,張力忙跳下床,將徐平請上座,道:“平哥,我們給你買了些早飯,你趕緊趁熱吃吧?!毙炱降缆曋x,坐上床沿。張力則從床頭搬出張矮凳,坐在徐、劉對面。

  徐平就著咸菜吃了兩口蒸餅,問道:“你倆剛才碰見我老娘的嗎?”

  劉勝道:“我們看著老人家出門,才進來的?!?p>  徐平點點頭,道:“多謝啦,就怕她瞎操心?!?p>  劉勝笑道:“兄弟們都曉得,干咱們這行的,報喜不報憂嘛?!?p>  等徐平又吃了幾口餅,劉勝方才收起了一貫的嬉皮笑臉,問道:“阿平,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你的傷……”

  徐平端起碗,喝了口豆?jié){,道:“沒事,一點皮肉傷。我這邊情況復雜,一時半會兒捋不明白,先說說你們遇到的吧。”

  劉、張二人點點頭,分別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劉勝是三個人中最搞不清情況的——他沿著院墻找到了后廚邊的小門,呆了一會兒,就見一個清瘦的白衣“男子”從深巷走來,掏出了紅椆腰牌命令自己回去巡夜。劉勝識得執(zhí)此腰牌發(fā)號施令的分量,只得離開,隨即繞到玉華樓正門去尋張力。

  張力年紀雖小,卻最是機靈。雖然徐平命其“封鎖正門,任何人不得進出”,但他一見玉華樓正門的排場,便曉得來此尋歡作樂的必有許多貴胄子弟,倘若自己冒然上前封門,必然討不了好。

  是以張力靈機一動,抬腳進了玉華樓,大馬金刀的往靠門的桌邊一坐,水火棍靠在墻邊,黑漆腰牌往桌上一撇,也不搭理前來伺候的店伙計,也不招惹那些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就直愣愣盯著大門。

  “這么多人進進出出,你怎么知道哪個是阿平要找的人犯?”劉勝出聲打斷張力的講述,扭頭卻見徐平臉上滿是贊賞之色。

  只聽張力解釋道:“劉哥你想,當時已經(jīng)三更天了,玉華樓的客人基本上只進不出。平哥讓我封門,是怕人犯逃走,那么進門的客人其實就可以不用管了,如果有誰要出門,我就上去問問。其實嘛,跟我想的一樣,直到我離開都沒看見一個要出去的?!?p>  劉勝一臉疑惑,道:“為什么沒人出去?”

  張力欲言又止,看向徐平。

  徐平笑道:“老劉,你平時都管玉華樓那種地方叫什么?”

  劉勝撇嘴道:“窯子唄?!闭f罷,劉勝突然頓悟,猥瑣一笑,道:“換了老子,過了三更天肯定也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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