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永寂。
伶兒回到住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著破陋屋頂?shù)目p隙下透出的點點星空,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這毛病接連幾日了。早在跟著祝未涵私入琉璃求藥時便有。外出一事,雖有祝未涵幫忙打點,絕不會出岔子??闪鎯嚎傆X得不安。
在那之前,她不是沒想過后果——嬤嬤的巴掌、司正司的鐵鉗子、尸苑的陰風(fēng)陣陣……
她也不是不會怕,只是覺得自己不能怕。
這幾日嘴上不說,可身體卻說不了謊。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只是自己在外的這份堅強換來了什么?那個她最想保護也最在乎的,她的親人,就是這樣報答她、安慰她的。
她腦中不住回想起母親的話——生在掖庭,死在掖庭,世世代代為奴為婢。
心底一涼,一滴淚溢出眼底,又被她熟稔地用被角拭去了。
翻了個身,換個姿勢,深沉嘆了口氣。
“伶姐姐,你怎么了?”巧兒被她的翻身聲吵醒了,側(cè)過身,稍稍坐起,擔(dān)心地望著伶兒的背影。
“沒事!”伶兒不自覺嘟起了嘴。
“是不是白日我們私下議論那個新來的婢女,讓你不高興了?”巧兒又問,“白日就看你不高興。”
“沒有!”
“那是什么?”巧兒不依不饒。
伶兒不耐煩,轉(zhuǎn)回身,為難地瞪著她。
“睡不睡,不睡出去,明日還要上工!”余娘訓(xùn)斥道。
這話是說給她女兒的,可伶兒聽來卻有些難受。
她驀地起身,披上衣服,翻身跳下床,沉默著出了屋。
巧兒擔(dān)心,便也跟了出去。
二人關(guān)好門,找到屋角的一處草垛,一頭扎了進去。
此處無人打擾,也不必再顧及許多,伶兒的淚像不受控了一樣,一滴接一滴,如珍珠被人穿成了線。
她將頭埋在臂彎里,雙臂又架在弓起的膝蓋上,肩膀微微起伏,卻未出聲。
“伶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巧兒悄悄坐到她身邊,用手撫了撫她的后背。
伶兒輕輕避開她的手,昂起頭,眼朝上看,好將眼淚盡數(shù)鎖在眼眶里。
“巧兒,我問你,你想過離開掖庭嗎?”她問。
巧兒點點頭,不知她此言何意。這不是明擺著的問題嗎?難道掖庭之中,還有誰不想出去嗎?
“姐姐不想嗎?”巧兒疑惑道。
“想,但我娘不想。不知道為什么……”
要真是出不去,伶兒便認(rèn)了。可特別是今日,母親為雀瑤診脈,還指了生路給她,伶兒心里不明來歷地抽緊了。她并非無心之人。
母親明明會醫(yī),為何不醫(yī)自己的?。考戎鎏又?,為何不早帶她出去?為何不求生,反去求死?
可是娘,您就沒想過,您要走了,女兒該怎么辦呢?
想著想著又覺心口悶睹,埋下頭,啜泣不止。
“伶姐姐,你不要怨你娘了。你娘生了重病,理解她吧,等她病好了,說不定就想通了。若是我娘這樣想,我才該擔(dān)心?!?p> 巧兒說著,靠在枯草上,困頓地瞇起了眼。
伶兒眨眨泛紅的眼睛,忽然問:“巧兒你說,我娘會死嗎?”
神情嚴(yán)肅,不像是玩笑話。
巧兒愣了,呆傻地?fù)u搖頭。
她是說不知,而不是說不會。伶兒都明白。
“如果連清音觀都治不好的病,是不是就真的治不好了?”
“?。俊闭劶按颂?,巧兒好像一下子來了興趣,連連搖頭,只道:“當(dāng)然不是?!?p> 伶兒見她說的這般肯定,不覺好奇。
“這世上奇醫(yī)奇藥多了去了?!鼻蓛喊参克?。
“比如……”
“比如,聽娘說,她當(dāng)年在掖庭生我的時候,害了病,什么藥都治不好。后來遇上貴人,這才保住一命。不過命雖保住了,眼睛卻回不來了。”
“貴人?什么樣的貴人?可是在掖庭?”
巧兒搖搖頭,“十多年過去了,娘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那年我還小,有天晚上,突然聽到門外有追捕聲,后來才知道是禁軍來掖庭抓人了。抓的就是那位貴人?!?p> “為何抓她?”
“噓!”提起此事,像是說到禁語。巧兒萬分小心。
“你可聽說過長寧公主?”巧兒又問她。
宮里的公主,除了劉淑妃膝下的靜和,盛皇后撫養(yǎng)的襲鳶……伶兒還真想不出一個長寧公主來。只好搖了頭。
“哎呀,怎會不知?就是十八年前,雙星之讖……”
巧兒話未說完,伶兒先懂了,冒失地直呼其名:“齊冰伶?”
巧兒一個勁地點頭,又慌忙捂上了她的嘴。
雙星之讖被傳得神乎其神,雖然其中故事五花八門,可“齊冰伶”這個名字從未變過。
“難道你說的貴人,就是她?”伶兒再三確認(rèn)。
巧兒又是一陣點頭。
如此說來,禁軍要抓人,一點也不奇怪了。都說女子稱帝不祥,皇宮里必留不下此人。
只是明擺著的道理,伶兒想來,心里卻有些不平。
自聽到那個故事起,她便覺得,小公主本不該死。只是這些話,她從未對旁人說過。
“你不知道,公主的血脈不同常人,是簡家的陰陽奇脈,骨血可治病的。況且年紀(jì)尚輕,便是消耗些骨血也無妨。這是我娘說的,可不是不敬。”巧兒覺得說錯了話,急忙住了口。
伶兒聽她所言,不覺眼前一亮,忙問:“所以當(dāng)年,你娘受了她的血,病就好了?”
“娘自己是這么說的?!?p> 既能救了她娘,沒準(zhǔn)也能救自己母親。
伶兒自巧兒身上,似乎望見了一絲希望。
轉(zhuǎn)而,那絲希望又破滅了。
“可是,我要到哪里去找她呢?當(dāng)年既是禁軍抓人,想必兇多吉少?!?p> “不,活是肯定活下來了?!鼻蓛嚎隙ǖ?,刻意降低了聲音,又道:“只是你不要告訴別人。當(dāng)年,就是我娘親自放走了皇后娘娘和小公主的?!?p> 伶兒張大了眼,恍然大悟。
“不過既是逃走了,掖庭這種地方,她們肯定不會再回來?!鼻蓛貉a充道。
伶兒覺得有理,點了點頭,如今想找到她們,怕是還要出趟宮才行。
可現(xiàn)在再和郡主聯(lián)系,時間又要耽誤,不知母親還能不能撐到那時……
倒不如自己逃出去。
從這兒向北,崇華門最近。崇華門,不就是母親對雀瑤所指的去處嗎?
巧兒見她沉思,用手朝她眼前晃了晃,“伶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要去找她?!绷鎯赫f。
“出宮?”
“小聲點!”
巧兒忽然犯了難,面帶愁容,“伶姐姐你不知道,你去清音觀這幾日,我都怕死了。嬤嬤那邊要瞞,你娘也要瞞,還有漱玉宮的那位主子……”
伶兒拉過她的手,心里有些愧疚,“好巧兒,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墒俏摇?p> “算了,你別說了。我知道,要是你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二人一同笑了,分自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