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好人終會有好報
蘇一的父母難得都回了家，卻依舊像以往一樣的吵架，然后各自摔門進屋。
蘇一平淡的站在陽臺看著窗外面昏黃的路燈，落地窗前被風吹起的白色窗簾飄了起來，她走過去把開了一半的玻璃拉下來，轉(zhuǎn)身去收拾客廳在剛剛“大戰(zhàn)“后的狼藉場面。
廚房沒有擰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的響著，她蹲在地上拿著水杯的殘片側(cè)頭去看那兩扇緊閉的房門，這如出一轍的劇情無論多少年都沒有變過。
在這不大不小的公寓里，他們?nèi)齻€人都在用殘忍的漠視豎起一個個堅固不可催的城墻壁壘。
可笑的是蘇一居然覺得現(xiàn)在還不錯，因為無動于衷遠比“擲地有聲“來得可怕。
晃眼的白熾燈光照在她還未來得及換下的校服上。滴答滴答的水滴聲讓死寂的時間看起來不是停滯，蘇一站起身把手里的玻璃碎片一個一個扔進垃圾桶，揚起胳膊盡量讓接二連三的碰撞更加刺耳，這種幼稚的反擊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她將水龍頭擰緊，拿了件外套要出去走在。
傍晚的天氣也沒有想象中濕潤，干燥悶熱，像是要下雨。她沿著公園的河堤走到上小學時時常經(jīng)過的那條長長的坡路，站在岔路口看了許久。
她仿佛能看到那個背著書包的以前的自己，孤獨的盤腿坐在路邊，用期盼的眼神張望著那個曾帶給她短暫陪伴的陌生阿姨。
蘇一的父母沒能給她帶去小孩子渴望的溫暖。
原本是可以撒嬌任性的年紀卻總是一副懂事無欲無求的樣子，原本也可以活潑可愛卻成了別人口中冷傲孤僻的怪孩子。她的童年，活得認真而辛苦。
她的父母太忙了，忙到每次開家長會她都要坐在一群大人中間對“方枘圓鑿“做最貼切的解釋。
爸爸媽媽的名字她那個年紀如何都模仿不了，所以每次交完作業(yè)隔天早晨就會被老師叫到講臺上訓(xùn)斥。
久而久之，小朋友都會覺得她是個愛說謊且脾氣壞到爸媽都不想管的壞孩子。所以總愛和她開玩笑。蘇一把那些事也說是玩笑。
因為是開玩笑所以沒有人會在意她被擁擠著推倒在地掌心劃破流出血時疼不疼，因為是開玩笑也沒有人會關(guān)心她的衣服后面被畫上各種圖畫回家后會不會挨打，也因為是開玩笑所以誰都忽視了小朋友們在校門口指著蘇一說:看，那就是我跟你們說的蘇一時每個大人看向她時眼里流露出的可憐會不會刺痛那么小的她。
可能在那個年紀，不聲不響的樣子并不是大家都喜歡的乖孩子。
蘇一可能想到了以前的好些事情，走上那條坡路的每一步都那么沉重、緩慢，就好像每一個踏下去的腳印都要在陷進去之后苛刻的讓她用盡全力拔出來。
她埋著頭，略彎著背，風從領(lǐng)口灌進去不自覺的縮了下脖子。
蘇一小時候覺得這條上坡路好累啊，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所以她總要在走上去后趴在白石灰的墻柱上喘口氣。然后把書包抱在前面，飛快的跑下去，感受風從耳邊飛過的涼意，就像是坐上蕩起的秋千，感受從未有過的開心，肆意的笑著喊著。她其實并沒有坐過那種蕩的很高的秋千，因為沒有人會在后面推她。那種從坡頂跑下來的感覺只是她自己覺得像而已，所以總是樂此不疲。
白天的舉步維艱，只有在夜晚睡夢里才會心安釋然。那條從上到下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路，像極了蘇一那時的心情。
她時常遇見一個三四十歲的阿姨，盤著很高的發(fā)髻束著樣式很簡單的木簪。她推著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上面堆滿了紙板和瓶瓶罐罐，她的左腳稍有些跛，蹬的很吃力。
蘇一幫她推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車，時間久了她發(fā)現(xiàn)周五那個阿姨會來得早些，東西也會很多，可能那天是去廢品站的日子。她便會刻意的等上一會兒。漸漸她們就熟了，阿姨說她的家在云南，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還說她的兒子在這里讀大學，人又高又帥，若不是蘇一年紀小她便要把她介紹給她兒子認識。
蘇一哪聽得懂這些，只是看著她說起兒子時眉飛色舞的神情很羨慕。她們每次分別阿姨都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刺繡的荷包，拿出好些曬干的紅棗給蘇一吃。蘇一吃不完就裝在水杯里帶回去泡茶，總能高興好一陣兒。
蘇一盼望著見到她，聽她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講她的家鄉(xiāng)，她的兒子，講她在BJ打拼時遇到的種種新奇事兒。
似乎那條長長的坡路在她們相遇之后變得與眾不同，不再很艱難，不再很孤獨。
后來蘇一等了很久都沒再見過她，她就像突然來到之后又突然走開，讓蘇一猝不及防卻也習以為常。她依舊會多等一會兒，站在坡頂有意無意的往下張望。
每一段值得回頭的過去都是因為有那么一些人，陪你走了或長或短的一段路。
對于孤獨的人來說，最合適的離別或許就是不留一句話的走掉，因為一旦哭泣就會止不住了，孤獨的人往往內(nèi)心敏感又多情。
蘇一走到中心街的廣場，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鬧市燈紅酒綠，各色的燈牌十分耀眼。長長的小吃攤上熱氣騰騰，她在廣場一角挑了一個很安靜的位置坐下，雙手插進口袋里看一群阿姨跳舞。
她的目光順著幾個玩滑板的孩子移到了路對面的一家酒吧，然后看見了站在一群人之間的景瞳。她穿著黑色長袖和有著毛邊兒的短褲，披著酒紅色的長發(fā)，跟在學校見過的不一樣，畫著濃妝眼角貼了一圈亮片，看起來像是輕熟的少女，蘇一覺得倒很漂亮。
她抿著嘴唇立在中間，昂起頭瞪著她旁邊的男生，周穎則站在旁邊和其他的人有說有笑，應(yīng)該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吧。
蘇一起身走過去，那個男生用手揪著景瞳的頭發(fā)湊近她說著話。蘇一把帽子帶上，拉上衣服拉鏈往酒吧門口走。
就像是偶然的過路人一樣穿過他們走過去，然后在走出幾步之后停下，轉(zhuǎn)頭，用略乎驚訝和不快的聲音問:“你們怎么在這兒？”
男生側(cè)頭瞥了她一眼，松開手:“你誰呀？”
蘇一沒接他的話，瞅都沒瞅一眼的走到景瞳旁邊，順便看了眼周穎:“楊莫的手發(fā)炎了，怎么？白天在學校扔書晚上來這鬼混？”
“你想怎么樣？”景瞳看著她。
周穎冷哼一聲將景瞳拉過去:“你管她干什么？有?。 ?p> 蘇一將帽子拿下，正對著她們倆?！八阅銈z誰跟我一起去一下，謹懷覺得事情挺嚴重的告訴老師了。是拿錢還是處罰總要商量一下，我說得對嗎？周穎，嗯，你的名字我都記住了?！?p> 蘇一始終笑著，語氣很平靜，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字正腔圓。周穎看著她鎮(zhèn)定而犀利的眼神，一時竟然慌了神兒。
“不說話的話就你吧？”蘇一忽然把盯著周穎的目光移到景瞳身上。然后不等她們開口便拉著景瞳走了。
“這女的誰呀？”
“管她呢！”周穎看著她們走掉的背影一時嘆了口氣，煩躁著回著男生的話。
“那景瞳怎么辦？”
“誰要她惹了事，活該。”
景瞳扯著手腕想要掙開蘇一緊握著她的手，蘇一扭頭看了她一眼，才意識到自己還拽著人家。
“不好意思?！?p> 她松了手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景瞳站在她右邊看著眼前這個人，她跟別人說的不一樣。此刻的她果斷冷靜，圓滑世故，甚至有些帥氣。當蘇一拉著她走的時候她竟然莫名感動和無比信任。
“即便你用這種方式替我解圍我也不會感謝你?！?p> “這種方式周穎才不會找你麻煩?！?p> 蘇一沖她點頭示意她坐下?！澳悴皇怯性捯臀艺f嗎？不然那么長的路你早就可以甩手走掉的。”
景瞳看了她幾眼之后坐了下來。她所有的心思原來早就被她看透了。她很聰明，不僅僅是學習好。
“她的手嚴重嗎？”景瞳嘆了口氣問蘇一。
“沒事，只不過是個借口，你應(yīng)該知道?！?p> “你是個好人，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好人?！?p> “那你是沒見過我做壞事的時候。”蘇一忽然笑了，景瞳看著她閃亮的眼睛失神兒。
“高三的人都像你這么閑嗎？”
“沒有，只是我比較閑，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是一般人兒?！?p> “聰明嗎？”景瞳突然被她一時的調(diào)侃逗笑了。
氣氛變得不那么緊張和尷尬，她們就像是認識很久的人在說笑一樣，或許就像是蘇一說得她們有些地方很像，所以總能很契合，即使話說一半。
“能考上咱們高中就說明你的成績還不錯，為什么不好好學習呢？”蘇一自然的開口問她，盡量語氣溫柔了許多。
“并不是所以人都能不被打擾的好好學習。人不都是這樣嘛，好看的和好看的一起玩，聰明的和聰明的一起玩，向我這樣的能安靜的混個日子就不錯了?！?p> “能看出別人善意的人往往都不壞，你是故意替楊莫挨了一巴掌吧？剛剛也是，沒有誤解我的意思這都說明你是個善良的人?！?p> “可有時候你無意的善舉卻會成為自己的地獄。我身邊的人，可沒你這樣想過?！?p> 景瞳抬頭看著前面的人群，想到以前，聲音有些哽咽卻又像是自嘲。
蘇一無法去猜測她以前發(fā)生的事。在她如同刺猬一樣逞強冷漠的外表下，總要藏些秘密。
“那你想你的周圍都是什么人？溫柔大方、聰明漂亮還是百依百順，又或者是囂張跋扈、陰晴不定，隨時隨地都能把你推上風口浪尖？”
“你可能從來不知道吧，明明有些事情是和自己息息相關(guān)，荒唐可笑的卻是選擇權(quán)并不在你手里?！本巴ゎ^看著她，嘴角揚起的弧度和路燈下面慘白的臉看起來有些詭異。她的話就像蘇一家死寂的空間里噠噠的水聲一樣一點點的一次比一次劇烈的刺痛她的胸腔。
是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的權(quán)力。
蘇一的童年是暗淡和孤獨的，那段被孤立的時光沒有人會走向她，即便是她的父母都因為各自懷著無法袒露和辯駁的感情疏遠她，逃避她，更何況其他不相關(guān)的人。她永遠無法選擇去到誰的身邊，也永遠不敢抬頭去看有誰會選擇她。
可那都是過去了，不是嗎？她習以為常的孤獨并沒有將她變成一個壞孩子。
她努力學習，認認真真地寫每一次作業(yè)，即使沒有家長的簽名老師也會因為她那寫得一本正經(jīng)又好看的字而不計較，即使她的父母依舊不去家長會她身邊的大人也會因為她優(yōu)秀的成績而忍不住夸獎她，也即便她一句話不說也會有小朋友找她問題借作業(yè)。
蘇一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敢走到了現(xiàn)在，即使很辛苦，即便依舊孤獨。蘇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人生就像是那條長長的上坡路，每一步都要自己堅實的邁下去。
“你沒見過以前的我，怎么這么肯定呢？”蘇一歪著腦袋看著景瞳笑，似乎剛剛想起的傷心事一點都可以不在意了。
“因為我的身邊，沒有你這樣的人?！?p> “好人嗎？你剛剛對我的評價我還很中肯的?！?p> “那我還是那句話，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好人?！?p> “可是你喜歡，不是嗎？”蘇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起身，“我去買點東西，你坐著等我一會兒?！本巴珱]有搭話，也沒有抬頭，只是坐在那里踢著腳邊的石頭想蘇一剛剛的話。
蘇一去旁邊的超市買了兩瓶水又拐進附近的藥店買了瓶紅霉素軟膏。她看見景瞳無意抓起袖子時手腕上被煙頭燙傷起的水泡和幾道淤青，這個悶不吭聲的姑娘，比她想象的都要習慣隱藏和遮掩。
她不好奇她的過去，只是義無反顧的想要走到她現(xiàn)在的生活里，努力的真誠的想要她過得好一點，或者就像李謹懷媽媽說的那樣，希望她也比看起來還要快樂。
蘇一回去的時候景瞳已經(jīng)走了，長椅上靜靜的躺著一把黑色的折疊雨傘。蘇一拿起來看然后彎著眼笑了。在那條望不到盡頭的街上，淅淅瀝瀝的小雨讓原本悶熱干燥的空氣變得濕潤。景瞳站在雨里抬頭往回看，想著她那把雨傘應(yīng)該派上用場了吧。
每個人都會因為不同的成長經(jīng)歷而擁有不一樣的脾性、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在不了解之前我們沒辦法做任何評價和斷論，就像蘇一沒辦法對景瞳有些偏激甚至扭曲的觀點做任何回應(yīng)一樣，她們唯一相似的除了年紀之外并沒有什么。
景瞳在初二之前和他們一樣平凡，過著四平八穩(wěn)按部就班的生活，會因為忽高忽低的成績和經(jīng)常吵架的父母煩惱，那時候的她從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是老師和同學口中逃課打架的問題少女，以前她不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混跡網(wǎng)吧KTV的生活竟然成了她的常態(tài)。
她沒有選擇這些生活而是無奈的被環(huán)境選擇了而已。
她的確有些自卑，成績長相包括家世，她沒有一個值得拿去炫耀的東西。可她害怕孤獨，害怕落單，害怕自己在哪里都格格不入，所以每次新學期她都要早早去報道，早早的去宿舍，在別人成立小團體之前拼了命的融進去。
以前的她一直都覺得安分守己是好事，好人總會有好報，直到初三又是一次她害怕的新學期，她認識了周穎。
她像以前一樣很早去了學校，在紅榜上找自己的分班名字時看見了蹲在地上撿東西的周穎，她毫不猶豫的過去幫她。周穎看著她笑著道謝，景瞳不好意思的沖她擺擺手將書包遞過去，周穎沒有接，只是摟過她的脖子說：“幫我拿會兒，謝啦?！?p> 即使很無措景瞳依舊覺得她可能只是太熱情自來熟，并沒有拒絕。毫不意外的緣分她們是同班同學，進了班之后周穎拉著她坐到了最后一排，此后一年，開始了景瞳從未想過的初三。
景瞳一直都知道周穎從沒有把她當作好朋友，她只是想找個人陪著她好叫自己看起來沒那么不合群即使她那時候早就如此。
景瞳想過離周穎遠一點，所以在后來挑座位的時候坐到了前面，周穎站在后門看著景瞳露出十分有深意的笑容，她眼睛里的壓迫和嘲諷讓景瞳害怕。
周穎總有手段讓景瞳回到她身邊，只是讓她變得和她一樣那么簡單。周穎開始說景瞳的各種壞話，開始拉攏其他同學排擠她，說她自私神經(jīng)質(zhì)，說她嫉妒心強、說她勾引她男朋友，說她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其實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空穴來風的事情傳得久了真真假假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別人怎么說、怎么看、怎么做。景瞳開始被周圍的同學有意無意的疏遠，周穎以前就說，景瞳最害怕最受不了的就是孤獨，所以無論如何她都會回到周穎身邊。
日暖潮汐新仇舊恨，時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措手不及，她們之間的故事被時間糾纏著越來越深。
直至誰也無法抽身。景瞳常懷善意的初心也被一點點磨光磨凈。
初三的暑假，周穎被她的男朋友打了，景瞳趕過去的時候周穎蹲在地上滿臉都是血。她把所有的怨意都發(fā)泄給了景瞳，對著她張牙舞爪拳打腳踢，景瞳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以前就算周穎再過分她都覺得她可能只是這樣的脾氣，只要她真誠善良的對她，總會好的。
可是那天她接到電話后飛奔了半個區(qū)趕過去，竟然是這樣的結(jié)局。但她們還是走到了現(xiàn)在，因為周穎說得很對，她太害怕孤獨了。
她們都害怕孤獨，害怕落單，害怕別人成群結(jié)隊自己形單影只，可不同的是有人選擇勇敢有人選擇妥協(xié)。
蘇一比景瞳善于接受善于改變，她孤獨而隱忍的童年生活不僅僅來自于她的校園，還包括大部分人印象里遮風擋雨取暖避寒的家?？伤琅f常懷善意和勇敢，她聰明的地方或許就是她永遠在往前走，在向著陽光的地方即使步履蹣跚也依舊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