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時,一盞紅燈從遠(yuǎn)處敵營中冉冉升起,打亂了陸鷹鶴地思緒。不知何故,身邊燃燒的火炬滋的一聲,被墨汁般的黑暗硬生生地壓滅了,再無任何光亮可以依憑,目之所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深濃。
城墻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異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正順著墻根往上爬。
與此同時,敵營中的那盞紅燈正在飛快移動,所過之處,灑下一片血濛濛的紅色光暈,戰(zhàn)死城下的玄犀爵業(yè)攻城兵被這妖異的燈光一照,紛紛從雪地里爬起來,晃動著僵硬的四肢,牽線傀儡一般往城墻這里涌來。
一陣心悸過后,陸鷹鶴當(dāng)機(jī)立斷:“快射燈!”
紅燈距離這里足足五百步,超出了一般的弓箭射程,可是,趙鐵河所用的并不是尋常的弓,也不是普通的箭,弓胎是用北陸出產(chǎn)的松紋彈鋼制作,天象朝的武狀元開弓兩石即可,而趙鐵河的這張弓足有三石,箭矢又被紫袍煉符師用本命符神淬煉過了,不要說五百步,一千步都不在話下。
這位不喜歡說話的銅甲校尉,十分嫻熟地捏箭扣弦,飛出去的雕翎箭曳出一道肉眼難見的軌跡,精準(zhǔn)無比地射中紅燈。
箭矢轟然炸裂,紅燈隨即熄滅。
失去牽引的游尸們紛紛撲倒在地,砸的雪沫飛揚(yáng),整個過程沒有一絲聲響,倏忽而來又倏忽而逝,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為了打破這壓抑難捱的氣氛,陸鷹鶴鼓掌贊道:“如此猛烈的風(fēng),如此漆黑的夜,如此遠(yuǎn)的距離,依舊能夠一發(fā)即中,神弓趙鐵河,果然名不虛傳!”
“是孤先生煉制的箭好!”年近五旬的銅甲校尉憨厚一笑,顯示出從不搶功的率真性情,這才是林景玄派他協(xié)防紫螺城的真正原因,以陸鷹鶴的機(jī)敏聰慧,自然心中透亮。
“趙校尉太謙虛啦!”驃騎校尉順勢岔開話題:“說實話,我很佩服賀宸淵,也不知這位賀家未來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從哪里找來的這些能人異士,不僅能驅(qū)使猛獸,還能操控尸體,記得當(dāng)年陰冢魔宗的旁系支脈三十六洞七十二谷中,擅長駕馭猛獸的是麒麟谷、尸仙洞喜歡煉尸,不過這幫妖魔鬼怪早就被三宗聯(lián)軍殺敗了……”
陸鷹鶴重新點(diǎn)燃火炬,忽然抬頭,沖著空中發(fā)問:“老前輩,這些邪魔外道真是魔宗余孽嗎?”
趙鐵河一愣神,隨即醒悟,陸校尉應(yīng)該是在同紫袍煉符師孤先生講話。
紫袍煉符師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雪,遙遙而來,帶著洞悉一切的平緩淡定:“天下間能夠驅(qū)獸役鬼之人,不一定就來自麒麟谷或尸仙洞,不過那盞紅燈的確像尸仙洞的攝魂燈,其實你們看到的并不是燈,而是尸仙洞的鎮(zhèn)派絕學(xué),用施術(shù)者的氣血來操控尸體的邪道秘法,名曰‘血牽魂’,最高境界可以同時祭出九盞攝魂燈,對方修為不弱,起碼有五盞境界,剛才派出狼群、雕群、再祭出攝魂燈,不過試探一下而已。”
陸鷹鶴無所謂道:“隨便他們!晚輩頂風(fēng)冒雪守城,無非是想拖一拖時間,讓弟兄們多休息片刻而已,他們實在太累了。晚輩敢打賭,最遲明早,雷石開就會親自率軍攻城,他沒時間再耗下去了!眼下之所以派出這幫魔宗妖孽前來惡心人,其真正的目的是想耗死老前輩,好在晚輩早有準(zhǔn)備?!彼哪抗獠挥傻闷诚蜈w鐵河腰間的箭壺。
說到這里,忽然一頓,驀地想到另一種可能,雷石開畢竟不是傻子,他有可能提前攻城。好在自己早有預(yù)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他愛來不來。
陰冢魔宗存世千余年,紫宸洲五陸都有他們的分支據(jù)點(diǎn),三十六洞七十二谷作為其外圍勢力,素來依靠匪夷所思的邪道秘法吸引無知信徒,再用殘忍手段加以控制,稍有反抗便是身死魂滅的凄慘下場,鼎盛之時門下弟子近十萬,十七年前,被三仙道府聯(lián)合明心儒宗,以及北陸的四象圣宗殺敗,被迫撤離盤踞了數(shù)百年的青冥海,一部分繼續(xù)往北遷移,跨過冰雪長城,流落到極北之地的冰沃絕野,另一部分往南,散落天涯海角。
據(jù)說這些年來,魔宗高層花費(fèi)了極大的物力人力,想重新招安這支數(shù)量龐大、戰(zhàn)力驚人的生力軍,可是這幫異域怪客行事詭異、桀驁難馴,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另辟風(fēng)水寶地自立門戶了,即便那些漂泊天涯的流浪者,也無人愿意返回那片凄冷荒涼的冰雪絕域,因而收效甚微。
而如今這幫邪魔外道中的一部分,卻被賀宸淵收買利用,就連同為玄犀爵業(yè)效命的雷石開也不得不驚嘆佩服。
就好比這位陰氣森森北堂光,兩只眼睛不知道瞎了多少年了,居然還有能耐集合麒麟谷和尸仙洞的兩派絕學(xué),既能煉尸,又會馭獸,這樣的人也是一代怪杰,怎會甘心替賀宸淵賣命呢?
出身魔宗三十六洞七十二谷的北堂光,半瞇著瞳孔灰白的瞎眼,輕輕摩挲著手里的狼牙箭,細(xì)細(xì)感受著箭上的力量波動,那是剛才他徒手接下來的,隨即一聲冷笑,暗夜里聽來,比鴟鸮的叫聲還要瘆人。
“雷將軍的算盤怕是要落空了,紫袍煉符師并未出手,人家提前煉好了箭,上面附著一絲本命符神,我祭出來的那些魔物近不得身,要不然,老夫的狼群也不可能被殺的片甲不留,再這么折騰下去,老夫反而要被耗死了,迫不得已,只得命令雕群撤退,雖說都是畜生,好歹也是老夫辛辛苦苦馴出來的,可不能冤死!”這番話說得毫不客氣,語氣中的奚落意味非常明顯。
以雷石開的修為和目力,自然能清楚地看到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看來,這位陸驃騎想到咱們前頭去啦!”秉性強(qiáng)硬的白發(fā)將軍怒極反笑,有一種被耍了的屈辱感,他與陸鷹鶴并沒有私仇,所以從來不恨這位年輕的對手,只覺得對方用兵詭詐、奇招跌出、不可捉摸。
北堂光昂起頭,似在傾聽什么,空中隨即傳來幾聲刺耳的烏鴉啼叫,其他人聽的不明所以,能馴獸役鬼的北堂光卻道:“鬼雀傳來消息說,陸鷹鶴把所有的人手都撤回城內(nèi)休整去了?!?p> 雷石開很不以為然:“北堂先生之前不是派過好幾撥飛禽斥候前去查看嘛,全都無功而返,這一次怎地能探聽到消息了?以他驃騎校尉的詭詐作風(fēng),想必是故意讓鬼雀看到的,城里畢竟有一位能夠調(diào)動百里之氣的紫袍煉符師坐鎮(zhèn),一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去?!?p> “老夫的飛禽斥候只管刺探情報,至于真假與否、背后有沒有陰謀,這得由雷將軍斟酌判斷,總之,紫螺城現(xiàn)在是座空城,攻與不攻,雷將軍自己拿主意吧?!北碧霉夥野椎耐椎芍资_,臉上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
雷石開強(qiáng)忍著拔劍將其斬殺的沖動,冷定心神暗暗地想:陸鷹鶴在兩軍交戰(zhàn)之際把兵馬撤下去,一定另有所圖,莫非紫袍煉符師并不是他的底牌,城里還有其他可怕的機(jī)關(guān)陷阱?
紫螺城他勢在必得,不僅關(guān)乎他的性命,也關(guān)乎戰(zhàn)局的勝敗,可是他又不敢貿(mào)然出擊,生怕再被陸鷹鶴耍一次。
雷石開左右為難、猶豫不決。
不知何故,周圍忽然間靜得出奇,空氣中蕩漾著不可名狀的奇異波動,仿佛無形無質(zhì)的空氣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凍結(jié)住了,不再流動,無比壓抑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將高臺上的所有人裹在其中,無比難受。剛才還竊竊私語的各級將官紛紛閉嘴,甚至連穿越冰原呼嘯而來的西北風(fēng)也停止了,一時間鴉雀無聲。
不要說那些修為遠(yuǎn)不如他的部下,天罡品武夫的雷石開也不禁打了個寒顫,雖然身處數(shù)千大軍環(huán)繞之下,依舊感覺自己是無遮無掩的,心頭泛起濃烈的無力感,怎么也無法消除。
叮的一聲輕響,貼身禁衛(wèi)熊芳最先承受不住這等壓力,猛地抽出馬刀,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
雷石開喝道:“混賬,別亂來!”他已經(jīng)猜到來人是誰了。
被這一聲冷喝驚醒,年輕的禁衛(wèi)熊芳這才忍住一刀劈出去的沖動,盡管他不知該向哪里出刀,靜靜地站在黑高臺上,努力地保持著站立的姿勢。
一頂黑色軟轎從天而降,抬轎的是四名身形魁偉的甲士,一身黑甲披掛,連戴的面具也是黑色的,黑黢黢的沒一絲反光。
雷石開急忙單膝跪地行禮:“黑月軍師仙駕遠(yuǎn)道而來,末將有失遠(yuǎn)迎,還請贖罪?!?p> 其余將領(lǐng)齊聲俯首:“參見軍師!”
“諸位同僚不必多禮!”轎內(nèi)傳來一道不疾不徐的聲音,沒有官場上假惺惺的客套與寒暄,字字句句直奔主題,可見這位黑月軍師雷厲風(fēng)行的性格。
“小小的一座紫螺城,你們打了一個月,損兵折將無算,始終拿不下,你們可知道拿不下這座城,二公子就不能全力圍剿林景玄,雷將軍啊雷將軍,作為主將責(zé)無旁貸,就算你是大公子的心腹,也難逃死罪。你能混到今日也不容易,應(yīng)該珍惜才對?”言語中的威脅與不滿直白而露骨。
“末……末將無能。”雷石開汗如雨下,失敗和屈辱讓他不敢起身。麾下的各級軍官也都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