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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死前的七個愿望

第五章 一路上有你

臨死前的七個愿望 真香的薯格 8635 2019-05-31 12:00:00

  段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睡眠質(zhì)量越來越差了。

  昨晚回到出租屋里,在床上躺了許久,卻一直難以入睡。

  好不容易睡著了,結(jié)果太陽升起、外面逐漸變得嘈雜起來,段黎就又醒了。

  實際上真正睡著的時間,可能只有四個小時。

  對于以前的段黎來說,四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是足夠的,他甚至能夠精神飽滿地上一早上課,然后等到中午再回到宿舍睡個舒舒服服的午覺。

  但是事到如今,段黎卻覺得很是疲憊。

  “明明才22歲,感覺自己的身體幾乎要比40歲還差了?!?p>  洗漱的時候,看著自己吐出來含著泡沫的水,段黎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過了好一陣子,段黎總算覺得自己的精神恢復(fù)了許多,他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就這樣出了門。

  本田雅閣剛剛啟動,音樂自動播放了起來。

  “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愿意……”

  熟悉又久遠的歌聲,讓段黎愣了一下。

  ……

  普寧是段黎的故鄉(xiāng)。

  盡管如此,這個地方對于段黎來說卻很是陌生。

  自打小時候去了深圳,回鄉(xiāng)的時間就越來越少,明明村子很小、段黎能夠記住每一個角落的模樣,但他卻總覺得很陌生。

  若不是導航發(fā)展地極為迅速,在鄉(xiāng)鎮(zhèn)這么多變的道路中,段黎覺得自己甚至回不到家鄉(xiāng)去。

  如果換做是父親來開車,那就不一樣了。

  父親在這里開了十幾年車,就是關(guān)掉導航,他都能夠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回到家去。

  轉(zhuǎn)過彎,本田雅閣漸漸駛?cè)氪遄永锕贰?p>  幾年沒有回來,段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本凹凸不平的泥濘道路,如今已經(jīng)鋪上水泥,變成了平整筆直的公路。

  路邊是一片片的農(nóng)田,中午太陽彷如烈焰,卻還是能夠看到一個又一個戴著草帽耕耘的農(nóng)夫。他們看著從未見過的車駛?cè)豚l(xiāng)道,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了過來。

  車開到一半,段黎停了下來。他搖下副駕駛的車窗,探出頭喊道:“二伯!”

  聽到段黎的喊話,二伯才意識到有車來了。他皺著眉看了段黎兩眼,隨后突然醒悟,喜道:“是小黎嗎?”

  段黎微笑,說道:“是啊二伯,不認得我啦?”

  事實上段黎已經(jīng)好幾年沒回來了,二伯真有些不記得了,但是嘴上還是說道:“怎么會啊,你怎么回來啦?”

  “回來找我爸來了?!笨粗驗殚L年耕地而彎得厲害的背脊,段黎不由有些心疼,“二伯,要不上車吧,大中午的也該回家吃飯了?!?p>  二伯卻擺了擺手道:“不了不了,等我把這里的活兒忙完再自己回去,你先去吧,你爸應(yīng)該在扁伯那里吃飯?!?p>  說是活沒忙完,實際上二伯覺得自己忙活一早上一身的汗,怕把侄子的車弄臟了。

  “那我就先走了啊,等會再去拜訪您?!倍卫钃]了揮手,然后才關(guān)上車窗。

  開車繞到村莊后面停好車,段黎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來到扁伯的家。

  村莊可不像城鎮(zhèn)那樣高樓林立,至少在段黎的家鄉(xiāng),一層大瓦房還是這兒的主流。

  還沒進門,就能夠聽到里頭嘈雜的聲音。幾個小孩在客廳邊看《熊出沒》邊吃飯,嘰嘰喳喳的好不吵鬧;堂嫂端著一碗白粥在喂孩提吃飯,結(jié)果小家伙又哭鬧起來;側(cè)邊餐廳里大人們在一邊喝酒,一邊在那兒高談闊論。

  房子很大,這會兒卻覺得有些擁擠??粗獠抑袃簩O滿堂的模樣,段黎不由感到有些羨慕。

  段黎的到來讓眾人眼前一亮,還沒等他說話,他就被迎到餐廳里坐下,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杯啤酒。

  扁伯是父親的堂哥,這些年來,無論段黎家落魄還是輝煌,扁伯一家都對他們以誠相待,就像是冬日里的一團火,令人感到很是溫暖。

  “小黎啊,你爸剛剛還一個勁地夸你來著,幾年沒見,終于有個大人樣了啊?!北獠Σ[瞇地端起酒杯,說道。

  段黎只好舉杯與他相碰,苦笑道:“我爸不數(shù)落我就好了,怎么可能會夸我。”

  啤酒入喉,清涼中伴有幾分苦味,讓段黎有點難受。

  一旁的父親這時候悶哼了一聲,說道:“你爸我平時數(shù)落你也是盼著你好,你問問扁伯或者是別人,有誰不覺得我養(yǎng)了個好兒子???”

  堂哥段波附和道:“說得對啊,要不是清叔對你嚴格,哪里還有現(xiàn)在的你呀?”

  段黎沉默了,他端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

  ……

  對于自己的父親,段黎的心里是很矛盾的。

  毫無疑問,他永遠都是自己的父親,無論他是好是壞,段黎都一樣會孝敬他。

  父親曾經(jīng)是個出類拔萃的人。

  年輕時候的他創(chuàng)業(yè)有成、家財萬貫,無論是在村里還是在鎮(zhèn)里,沒有人不稱贊他。

  段黎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自己坐在父親的雙腿間,第一次坐上了汽車。

  那是村子里的唯一一輛汽車。

  但之所以說“曾經(jīng)”,是因為后來父親在生意場上遭遇滑鐵盧,以往的輝煌不復(fù)存在,時至今日都沒有太大的成就。

  作為兒子,段黎也便從“富二代”變成了“窮小子”。

  富裕與否重要嗎?

  重要,也不重要。

  在如今的這個時代,想要在一線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并沒有那么簡單。要么依靠父輩積累的財富,要么依靠自己的能力來創(chuàng)造財富,這樣才能夠在宛如大山的車貸房貸壓力下扎根城市。

  所以,如果真的能舒舒服服地當一個富二代,誰又愿意做一個窮小子呢?

  但是比起物質(zhì)層面的富裕,父母含辛茹苦地哺育自己成長,這是更為珍貴的財富。

  對于父親,段黎從始至終都心懷感恩,卻又不止是感恩。

  如果心情的集合是一個社會,那么那里一定是魚龍混雜的。

  ……

  飯局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眾人回到客廳里喝了一會兒茶,父親就起身離開,說是要去造訪別的朋友。

  段黎還很擔心,父親卻擺了擺手道:“我不開車,我打車過去。”

  聽到這話,段黎才松了口氣。

  父親是個老司機,以前喝完酒總是若無其事地開車,雖然沒有出過什么意外,但是每一次都讓段黎感到心驚膽戰(zhàn)。

  不過自從交通法改革之后,酒駕與醉駕的懲罰大大提高,父親倒是很少這么做了。

  段黎自個兒留在扁伯家中,并沒有感覺到有多不適應(yīng)。彼此雖然只是堂親,卻勝似血親,自然不會感到尷尬。

  “來,喝茶?!北獠o段黎倒了杯茶,電視上正在播放《音樂盛典》,歌聲裊裊,入耳入心。

  飲了口茶,段黎贊道:“扁伯的茶藝一如既往的老道啊?!?p>  扁伯笑了笑,說道:“我聽你爸說,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

  雖然工作已經(jīng)辭掉,但是段黎知道這時候點破并不適合,說道:“只是實習而已,工資很低的。”

  扁伯卻忽然瞪眼,很不認可地說道:“工資低怎么啦?只要愿意吃苦,能出來賺錢,那就很了不起了。你別看你扁伯我工資很高,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工資不也是低得可憐。這都是必經(jīng)的過程,況且工資越高責任也就越重,我一天到晚在工地里干活,每天都感覺骨架都要散掉了一樣?!?p>  忽然被教訓一通,段黎卻沒有脾氣,苦笑著答道:“我知道,我知道。”

  堂嫂懷中的小孩忽然掙脫她的懷抱,小腳丫一踩一踩地向段黎走來,一把抱住了他的小腿。

  堂嫂驚訝道:“良杰從來都不喜歡生人的,現(xiàn)在竟然自己跑過去抱你?!?p>  小家伙肉嘟嘟的,很是可愛。段黎一把將他抱到懷中,邊逗弄他邊說道:“魅力這回事,你們大人看不明白,小孩子可看得一清二楚?!?p>  言下之意就是說他自己很有魅力。

  堂嫂翻了個白眼,說道:“就你這樣還有魅力呢?”

  扁伯哈哈大笑,說道:“你要真有魅力,怎么還不早點把你那小情人帶回家來,給你爸媽生個孫子?。俊?p>  段黎沒有回答,他看著懷中的段良杰也笑了,頓時板著個臉故意捏住他的小臉蛋,說道:“連你也要嘲笑我呀小良杰?”

  扁伯等人這下笑得更大聲了。

  ……

  來到二伯家的時候,二伯正在陪家里的小丫頭玩,地上鋪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

  “二伯!”段黎喊道。

  “來啦?”二伯抬起頭,臉上布滿笑容,指了指廚房道,“吃過了沒有?有煮你的飯?!?p>  “在扁伯那里吃過啦?!倍卫柙谛⊙绢^跟前蹲了下來,說道,“這就是你的孫女嗎?幾歲啦?”

  二伯慈愛地看著她,說道:“兩歲了?!?p>  雖然說是兩歲,但是段黎知道,按照周歲的算法估計只有一歲。

  畢竟老家這邊講究虛歲,小孩兒剛生下來就一歲,如果恰好在過年前出生,那過年后可就算作是兩歲了。

  小丫頭長得很精致,這會兒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段黎,似乎感到很是新奇。

  “挺可愛的啊?!倍卫栌芍再澋馈?p>  實際上,這樣的小丫頭對于段黎實在是太有殺傷力了。在他想來,生個小子太過鬧騰,生個女兒則是又貼心又可愛,這樣再好不過了。

  所以有人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正是現(xiàn)如今當?shù)拇蠖喔矚g女兒的縮影。

  要是有兩個女兒?

  上輩子有兩個情人,不行嗎?

  二伯笑著搖頭,道:“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鬧騰,要是看不到我,不知道要哭多久?!?p>  話雖然這么說,表情中卻蘊含著濃濃的舐犢之情。

  看著二伯這么疼愛孫女,段黎不由感到有些意外。

  二伯膝下有兩兒兩女,但是從小到大,二伯都不怎么疼愛他們。對于子女,二伯向來是放任自流的,一旦有什么事情做錯了,幾乎都會遭到他的一頓毒打。

  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如今自己的這四個堂姐堂哥,都不大孝順二伯,甚至于到了鬧分家的地步。

  從小在鄉(xiāng)村里長大,書也沒讀多少,四個堂姐堂哥算不上有什么太大的出息,也就是勉強能夠度日罷了。

  段黎忍不住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帶著一家人一起去深圳發(fā)展,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會像他們這樣?

  倒不是看不起這樣的人生,對于自己這四位許久未見的堂姐堂哥,段黎充滿了尊重。但若是讓他在這樣落后的環(huán)境里成長,然后大字不識幾個,為了幾個銀子拼死拼活,并且自己的子女也要重復(fù)這樣的人生的話,段黎會覺得很不甘心。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段黎人微言輕,自然幫不了什么忙。但是現(xiàn)在看著二伯這么疼愛孫女,心中不由感到很是欣慰。

  希望這個小丫頭能夠健康快樂地成長吧,哪怕是在落后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里。

  ……

  段合是父親的另一個堂親。

  除了二伯和扁伯之外,父親在老家能夠推心置腹的兄弟估計也就是合伯了。

  合伯年輕時候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醫(yī)生,他在鎮(zhèn)里最好的醫(yī)院里上班,退休前更是成為了院長。

  不僅如此,他的朋友多如牛毛,鎮(zhèn)里的許多大人物都喜歡與他打交道。

  合伯是很富裕的,但是卻不鋪張浪費。退休之后,他衣錦還鄉(xiāng),在村子里重新起了一座屋宅,過上了恬靜的生活。

  如今越來越多發(fā)達的村里人回到村里起高樓,但是合伯卻不這么做。在他看來,建一棟寬大的瓦房就足夠了,樓建得再高,也沒有任何意義。

  下午時候,合伯正一個人飲著茶,屋子里沒有第二個人。

  段黎走進來的時候,他顯然有些意外。

  似乎是艱難地思索了一下,合伯起身高興道:“你是阿清的小兒子?!?p>  段黎臉上掛著笑容,說道:“合伯,我是段黎。”

  合伯不太記得自己,對此段黎并不感到意外。

  畢竟段黎和合伯并沒有見過幾次,對于這個德高望重的家族老人,段黎心中尊敬的同時,也沒有什么機會接觸。

  上一回相見,還是因為段黎考上大學后,父親領(lǐng)著他回鄉(xiāng),前來拜訪了一番。

  段黎考上大學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雖然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成就,但是在村子里,這算是很重要的大事了。

  不過大家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唯獨合伯拿著個紅包對段黎說道:“考上大學是很重要的事情,合伯一定要獎勵你才行。不要推辭,這不能推辭,接過紅包,在大學里好好深造,成為一個更優(yōu)秀的人。”

  合伯的語氣很平緩,卻讓段黎印象十分深刻。

  但如今大學生活步入尾聲,段黎感到很愧疚。

  大學四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被他荒廢了。段黎辜負了合伯的期望。

  “合伯,近來身體還好嗎?”進門之后,段黎也沒有客氣,直接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合伯倒了杯茶,笑呵呵道:“好,當然好啊。你別看我現(xiàn)在這么多白頭發(fā),論起身體來,可能比你爸還要健康呢。”

  段黎含笑點頭。

  合伯的確年紀要大一些,大片的白頭發(fā)彰顯出了他的老態(tài),但段黎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父親雖然更年輕,但是經(jīng)年累月不規(guī)律的飲食和作息,他的身體一定是比不上合伯的。

  端起茶幾上的茶杯,仰起頭一口飲盡,段黎一時不知道要說什么。

  在此之前,他正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過來看一看合伯。內(nèi)心一陣掙扎之后,最終還是選擇了“來”。

  雖然單獨面對長輩的時候自己其實不大善于言辭,但是在家族之中,合伯是最值得敬仰的長輩,如果不過來見上一面,段黎會覺得自己不孝。

  最終還是合伯打破了僵局。

  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拿出來一本彩印的冊子。

  說是冊子,只是因為從內(nèi)容看更像是冊子,實際上無論是篇幅長度和長相,這都是一本厚重的書籍。

  “來,既然你已經(jīng)準備要出來工作了,那也是時候看看這個了?!焙喜褧f給段黎,面色和藹地說道,“你讀一讀里面的內(nèi)容,認真讀啊,等等合伯考一考你?!?p>  心中感到疑惑的同時,段黎有點兒如坐針氈的感覺。他接過書,封面上寫著《家族史》,書的作者就是段合。

  段黎驚訝,抬起頭看向合伯,后者卻自顧自地喝著茶,好像沒有意會到他的眼神一樣。

  靜下心,段黎翻開書頁,認真地研讀起來。

  書里的文字很樸實,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從一開始家族血統(tǒng)的追根溯源,到后來各代先祖的功績,這本書像是給段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震驚不止。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先輩還有這樣的歷史。

  看到一半,合伯坐到段黎的身旁,時不時地指點兩句。

  合伯指著書上的草體字,說道:“這句話讀出來。”

  段黎努力辨認,念道:“平生德義人間頌,身后何須更立碑?!?p>  合伯又指一處,道:“這一句呢?”

  段黎念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

  一時間,段黎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課堂。

  合伯沒有說太多的話,到后來甚至不再開口,只是不時地伸手指向書上的某處。

  段黎謙遜地讀著一句又一句古言,含著敬畏之心,不覺間受益良多。

  潤物細無聲,大抵如此。

  ……

  吃過晚飯,段黎坐在客廳里,沉默地坐著。

  多年沒有回來,十幾年前很潮流的黑色系花紋地磚已經(jīng)不見了,父親雇人給客廳換上了白亮的新地磚。

  巨大的吊扇吊在天花板上,如今已經(jīng)積了許多灰,沒有人敢再開這個風扇了。

  不單單是因為臟,還因為這吊扇已經(jīng)閑置了十幾年,內(nèi)部或許已經(jīng)老化,若是打開,說不定旋轉(zhuǎn)著的吊扇就會掉下來,把底下的任何東西砸個稀巴爛。

  紅木椅子依舊是記憶中那個模樣。父親很喜歡這些椅子,他總覺得要用紅木材質(zhì)的桌椅才顯得上檔次。雖然段黎并不大喜歡紅木椅子,坐起來硬邦邦的,毫無體驗可言,不過它們這么多年過去都沒有太大的損耗,總算不至于一無是處。

  天窗很臟。雖然這些年已經(jīng)修補過好幾次了,但是天井上面那巨大而緊致的防蚊布又被鳥兒扎破了,時不時還有小鳥飛進飛出,旁邊的燈籠里面似乎有一個鳥窩。

  小鳥撲騰翅膀飛進飛出,其實是有些吵鬧的,但是段黎并沒有去掏鳥窩的念想。自己一家人都不?;貋恚共蝗缱岠B兒也在這兒有個家。

  新地磚確實要更好看一些,暖色系讓人更有家的感覺。

  只不過,段黎多少還是有些懷念曾經(jīng)的黑地磚。

  黑地磚好看嗎?其實現(xiàn)在看來是不好看的。

  與其說懷念黑地磚,倒不如說是懷念躺在黑地磚上的幼年時光。

  以前客廳里還有一個巨大的“大頭”電視,是全村最大的電視。

  那個電視可一點兒都不便宜,據(jù)父親說,他新世紀初足足花了好幾萬才買回來的。

  世紀初的錢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不耐花,幾萬塊在當時算是一筆巨款了。

  除了電視之外,還有音質(zhì)奇好的音響。夏天的下午,若是閑來無事,母親就喜歡躺在黑地磚上放音樂,跟著節(jié)奏一塊兒唱歌。

  段黎也喜歡躺在黑地磚上,光著上半身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熱意頓時就去了大半。

  炎熱的夏天里,段黎也喜歡到家后面的小河里玩水。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小河,河流的寬度大概只有兩米左右,卻一直都汩汩流淌。

  靠近山體的地方,開了一個小口,里面黑乎乎的,偶爾有幾只泥鰍游來游去。

  往山上走好長一段,還有一個小湖,一旁還有一個小小的瀑布。村里的人們經(jīng)常來這兒洗衣服,段黎經(jīng)常跟著姐姐一起來到這兒。連接著湖兩端的是兩根并排的狹長石柱,一到雨天,水位上漲之后,這兩根石柱就會被湖水淹沒,再加上湍急的水流,想要站在上面都不容易。

  有一回下雨,六歲的段黎被兩個哥哥和其他的朋友攛掇著一起去那兒玩,他踩在石柱上,忽然腳下一滑,頭就往湖水里扎了下去。

  在湖水中,段黎下意識睜開眼,他看到了一片墨綠色的世界,還看到了水底下很像是蟒蛇的一根大麻繩。

  所幸二哥眼疾手快抓住了段黎的腳踝,才把他救了回來。若是就這樣被水流沖走,不識水性的段黎一定是兇多吉少的。

  只可惜,如今小河已經(jīng)枯了,山上小湖的水質(zhì)也變得渾濁不堪。

  人們喜歡說物是人非,但段黎如今卻覺得物非人也非。

  ……

  貫穿著段黎人生的,向來是母親。

  從小到大,下至街坊鄰居的小孩,上至父親的姐妹,都是害怕父親的。

  段黎和兩個哥哥姐姐也不例外,但或許是因為接觸得多了,所以并不像其他的小孩那么怕。

  父親的脾氣并不好,他總是我行我素,若是惹了他生氣,他一定會大發(fā)雷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段黎以為每一個父親都是這樣令人生畏的。

  后來才了解到,眾生百態(tài),擁有一個這樣令人生畏卻又深愛著他們的父親的,或許只有他們。

  小時候,有好幾回段黎惹了父親生氣,父親便翻箱倒柜,找出鐵絲,纏了幾圈之后就要開打。

  是真的打,不是虛張聲勢的那種。

  每一回挨打,段黎都會哭,不僅僅不敢抵抗,連逃跑都不敢。

  母親看得很心疼,就總是指示段琿和段瑞去護著段黎。

  但盡管段黎被兩個哥哥護住了,父親卻不會有半點收手的意思。

  鐵絲重重地抽下,兩個哥哥痛得直叫,卻不會躲開。

  他們疼愛著段黎,哪怕被打得再痛,都要護著小弟。

  小學的課本上說,父愛如山。

  但段黎并不認可。他覺得如果父親是愛自己的,那么父愛當如刀山。

  初中的時候,段黎最是叛逆。

  父親脾氣不好,如果是小時候,段黎絕不敢吱聲。

  但是處在叛逆期的段黎,處處看父親不順眼。

  段黎的脾氣也不怎么樣。也不知道是因為遺傳,還是長期在父親周圍耳濡目染,段黎的怒點很低,經(jīng)常會克制不住地生氣。

  一旦生起氣來,臉色就臭得讓人幾乎不愿意靠近。

  若是父親哪里做的不好,他一定會冷眼相待,無論父親問什么話,他都不會回答。

  家里時不時發(fā)生著摩擦,段黎卻不覺得后悔。

  他覺得就像是學校里的班主任知道他們家有兄弟姐妹五個人后說的那句話一樣。

  “你家這么多人,那你爸豈不是成土霸王了???他在家里豈不是跟皇帝似的?”

  段黎是不喜歡這個老師的,他覺得班主任很沒有師德,但是班主任的這句話,卻被他記在了心里,并且在與父親的相處中越發(fā)覺得正確。

  直到有一回,段黎上樓掏出鑰匙正要開門,隔著門聽到了屋里父親的痛罵聲。

  “這個臭小子,他媽的眼睛里連我都沒有,他干脆以后都不要回來,以后都露宿街頭去,我就當作沒有過這個兒子,看看他還給誰擺臉色!”

  抓著鑰匙的段黎愣在原地,旋即轉(zhuǎn)過身就要下樓,眼眶瞬間便紅了。

  他的淚腺實在是太發(fā)達了,只要心里覺得委屈,眼淚就止不住地要往下掉。

  停下腳步,段黎擦了擦眼角,打開門,直奔自己的房間而去,隨后“砰”的一聲,重重地把門甩上。

  晃了晃頭,把思緒拋在腦后。

  段黎戴上耳機,播放起了音樂。

  “你知道嗎?愛你并不容易,還需要很多勇氣?!?p>  “是天意吧,好多話說不出去,就是怕你負擔不起?!?p>  張學友獨有韻味的歌聲傳入耳中,段黎雙眸中不覺間閃爍著淚光。

  《一路上有你》,這是小時候父親的車子里,播放過最多次的歌曲。

  等到段黎漸漸長大,每一次聽到這首歌,他都會回想起過往,然后陷在回憶中無法自拔。

  情到之時,甚至哽咽不止。

  ……

  直到深夜,父親才回到家里來。

  看著他醉醺醺地倒在床上,段黎沉默地站在一旁。

  上前幾步,段黎輕輕地坐在床沿,少有地近距離看著自己的父親。

  他的兩鬢已經(jīng)有些花白,雖然前些日子把頭發(fā)染得烏亮,但剛生長出來的發(fā)根同樣是白色的,過不了幾天,估計又要染一次發(fā)。

  睡著的父親沒有什么表情,段黎看到他臉上密布皺紋,歲月給他留下了許多痕跡,卻再也無法抹除。

  不知不覺間,這個操勞了一輩子的頂天立地的男人,已經(jīng)五十五歲了。

  從父親這里,段黎領(lǐng)悟了許許多多的情緒。

  畏懼、憤怒、冷漠、喜怒無?!?p>  但是父親絕沒有那么不堪。

  段黎的確因為父親黯然神傷了無數(shù)回,甚至幻想過換一個人來當自己的父親要多好。

  但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自己變得越來越懂事,段黎恨不得給過去的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

  沒有人是盡善盡美的,從來沒有。

  父親的身上有缺點,有很多的毛病,但是他終歸在自己這個小小的家里,撐起了一片天。

  當他把自己對父親固有的印象通通抹去,段黎漸漸感覺到,父親是有趣的,是可愛的,更是偉大的。

  一家七口是難以想象的負擔。為了讓七個人都能吃上飯,讓五個孩子都能夠得到最好的教育,十幾年看似不長,但為了扛過這十幾年,為了讓孩子們茁壯成長,父親早已經(jīng)累白了頭。

  段黎總是半擔憂半生氣地斥責父親,讓他不要喝那么多酒,不要抽那么多煙。

  有一次,許是被說煩了,父親借著酒勁叱責段黎,說道:“你根本見不得我好,你去看看外面的人,哪有當兒子的敢指責自己的爸爸?我喝多少酒、抽多少煙,你根本管不著,根本管不著!”

  那一天,段黎紅了眼眶,他覺得自己好心被當作驢肝肺,暗自發(fā)誓說再也不會管父親的死活。

  后來一天半夜,父親醉醺醺地回到家。段黎看他晃來晃去,怕他磕到什么東西,就湊過去要扶著他躺倒床上去。

  沒走幾步,父親忽然抱住了段黎,半帶著哭腔說道:“你們以為我想出去喝酒啊,要是我不去陪他們喝酒,他們怎么可能還錢。他們不還錢,家里的日子要怎么過啊。你哥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要不到錢,婚禮要怎么辦???”

  段黎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父親忽然掙脫了他的懷抱,推了一把喊道:“我要睡覺了,你出去!”

  幫父親關(guān)上房門的時候,段黎再一次紅了眼眶。

  在父子倆唯一一次擁抱中,段黎第一次體會到了他的不容易。

  看著近在咫尺的父親,段黎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發(fā)梢。

  父親似乎沒有感覺到,酣睡中的他,已經(jīng)打起了鼾來。

  鼾聲一陣一陣的,段黎卻絲毫不覺得刺耳。

  “爸爸,你快可以休息了。”張開口,段黎眼神柔和,輕聲說道。

  自己是父親最后的負擔。只要自己一畢業(yè),他就再沒有那么大的壓力,不再需要為了錢四處奔波,或許終于能夠過上簡單而自由的生活。

  只是自己不是以踏上職場的方式點燃這最后一根燭火,難免有些失落。

  想到兩天后自己的死訊傳來,對于父親會是怎樣的打擊,段黎忍不住淚目。

  “死靈?!倍卫韬暗?。

  籠罩在黑袍下的死靈飄蕩而來,沉默地看著他。

  “既然煙和酒終究難以避免,那就盡你所能,讓爸爸的身體達到最好的地步?!倍卫璧难凵裰刑N含著幾分哀求。

  死靈說道:“未知的疾病只能夠降低幾率,不可能完全避免?!?p>  段黎道:“我明白。只要讓這個幾率盡可能的降低,我就滿足了。”

  無形的波紋蕩開,死靈緩緩消失。

  留戀地看了父親一眼,段黎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順帶著把房門關(guān)上了。

  床上的父親鼻子抽了抽,轉(zhuǎn)了個身,面墻繼續(xù)睡著。

  不知怎么,兩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滑落,把枕頭浸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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