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平五年(公元188年),元夕;雒陽北宮,濯龍苑。
又是月滿云湖之時,林苑內(nèi)外,花燈流轉(zhuǎn),煙火如雨。
龍首山樓閣之上,依然有宮女歌舞,依然有張讓、趙忠隨侍,只是漢帝劉宏的氣色,比起數(shù)年之前,卻更見衰敗。
三年多前,黃巾亂起,波及大半州郡,劉宏以皇后之兄何進為大將軍,征盧植、皇甫嵩、朱俊等人為將,后調(diào)董卓取代盧植,至同年十一月,先后斬殺張角兄弟三人,平息叛亂,改元中平。
光和七年,亦是中平元年。
當年底,豫州刺史王允破黃巾,得張讓賓客書,言其與黃巾勾結(jié),呈交漢帝之后,反被張讓巧言推脫,并構(gòu)陷王允入獄,幸得大將軍何進、故太尉楊賜、司徒袁隗上書,這才幸免于難。
張讓等人在天子面前所得恩寵,以及漢帝劉宏之昏聵糊涂,由此均可管中窺豹、得見一斑。
“陽翟近日沒來鬧騰了?”劉宏似有所思,問道。
趙忠瞥了張讓一眼,這才回道,“陽翟長公主與太后家的假小子一向親近,這些日子更是形影不離,似與皇子協(xié)往來頗多,卻是很少再來苑中了?!?p> 當今董太后,出自隴西豪門董家,趙忠口中的假小子,正是董白。算起來,她應是董太后的遠房孫女一輩。
“依臣之見,陛下對陸家兒郎極是恩寵,不知何故?”張讓忍不住問道。
天子劉宏不僅阻止陽翟公主騷擾陸家兒郎,更在當年借月氏回歸、射殺和連之事,力排眾議,設立羽林北騎,以陸翊為校尉,月氏珞伽為副。
雖不過三百人馬編制,但名份擺在那兒,普通人一生難以企及,著實非同小可。劉宏又允其出京作戰(zhàn),多方歷練,可謂簡在帝心!
“世人都道寡人糊涂,張伴伴莫非也作此想?”劉宏哈哈一笑,神色殊為奇怪,似有嘲諷之意。
“臣萬萬不敢!”張讓急忙躬身道。
“寡人此舉,不過是先予其利,欲得墨家鉅子一諾!”劉宏神色悠然,語出驚人。
陸翊,字子羽,得“劍宗”王越的真?zhèn)?,持有信物降龍劍,乃是新一代的墨家鉅子。張讓耳目遍布天下,對此自然早已知曉,只是依然不明其中道理,不禁面露疑惑之色?p> 劉宏淡淡瞥了張讓一眼,卻不直接解答,轉(zhuǎn)而問道,“當今天下局勢,張伴伴如何看待?”
“陛下英明神武,雖偶有宵小作祟,卻無大礙?!睆堊岆m覺天子表現(xiàn)有些陌生,但多年習慣,阿諛奉承之詞,脫口而出。
劉宏又是一陣大笑,緩緩道,“為君之道,不過權(quán)力平衡而已。當年武帝納董仲舒之言,以固皇權(quán),后又增設大將軍之職,以分朝臣兵權(quán)?!?p> 此言一出,劉宏整個人竟似先祖附體,真有幾分神武之氣。
“此后歷代帝王,多以外戚擔任大將軍一職,又寵信中朝散騎?!眲⒑昀^續(xù)侃侃而談,“其中固然有親疏遠近之故,背后根源,還在分權(quán)?!?p> 張讓、趙忠倚仗天子恩寵,雖各有小能,于治國安邦之道卻是外行,此刻聽到劉宏一番言語,不由驚得呆了。
“自董仲舒以來,外朝大臣、地方官員多以儒家士子擔任,勢力膨脹,甚至可掌天子廢立,對皇權(quán)實已構(gòu)成極大威脅?!?p> 劉宏話題既起,興致盎然,“寡人向來偏袒你等,興鴻都門學,又引佛教東來,其中緣故,正在于此?!?p> “臣等受教!”張讓、趙忠拜服在地。
兩人到底不過是奸佞之臣,看不出劉宏此舉乃是舍本逐末、抱薪救火,既不能理順朝政,又激化內(nèi)外矛盾,實乃取禍之道。
“外朝大臣時常諫言,指責寡人貪財享樂?!币谎约按耍瑒⒑昝媛冻爸S之色,“其實,關(guān)東門閥如汝南袁氏、弘農(nóng)楊氏,錢財又何嘗比寡人差了些許?再如他們交口稱贊的大儒馬融之輩,更不曾少了半分享樂?”
劉宏此言似是而非,須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其位,謀其政”,手握大權(quán)之人,是非之別,并不在你享樂多寡,而在你是否稱職!
若能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縱然你在宮中酒池肉林、歌舞喧天,亦算得上是一位稱職的君主。
如若不能,縱然你衣衫襤褸、清廉如水,亦并無資格高居帝王之位。
劉宏一葉蔽目,不解其中真意,張讓、趙忠卻為之擊節(jié)贊嘆,敬服不已,頓覺此前賣官鬻爵、搜刮錢財之舉,實無半分差錯。
由此可知,世間無論何等人物,無論行善作惡,若能做到數(shù)十年如一日者,在其內(nèi)心深處,定有一套自洽的看法,讓其心安理得。
“張角兄弟雖然授首,但河北盜賊并起,多有假借其名者?!?p> 劉宏繞了一圈,回到開始的話題,“且荊揚兩地時有叛亂,幽涼二州更有反賊勾結(jié)外敵,山河表里,烽火連天,如此氣象,豈無大礙?”
“臣愚鈍,不及陛下遠見!”張讓剛才的馬屁拍到了馬蹄上,趕緊自貶。
“叛亂雖多,卻不觸及朝廷根本?!眲⒑晟裆珢澣?,嘆息道,“寡人所憂者,乃天下兵權(quán)已不在掌握之中?!?p> “數(shù)年來,大將軍何進借平亂之機,已將北軍五校精銳盡數(shù)掌握,”張讓這下回過味來了,接過話題,“又與關(guān)東門閥勾搭,州郡兵馬亦聽其指揮,實在有負陛下深恩!”
外戚何進此舉,從事實上破壞了天子劉宏的分權(quán)格局,自然不稱帝心。
“那陸家兒郎雖有文武之資,在中原跟腳卻淺,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趙忠在一旁道,“且墨家傳人素來頑固,未必能如陛下所愿!”
“劍宗”王越,正是先例!
“趙伴伴所言無差?!眲⒑晟裆?,嘆息道,“寡人所求,不過是讓陸家兒郎將來護得協(xié)兒一條性命!”
皇子協(xié),聰慧機敏,甚得劉宏歡心,遠在皇子辯之上,本想立為太子。但如今何進兄妹大勢已成,劉宏只得退而求其次,希望護其性命。
皇后何氏善妒,皇子協(xié)剛一出生,生母王美人就被何皇后鴆死,全仗董太后才活到現(xiàn)在。
劉宏深知自家之事,斷非長命之相,董太后年老,若無可靠之人照顧,皇子協(xié)必遭何皇后毒手!
陸翊既被王越選作墨家繼任鉅子,則比之史阿更加可靠,且他與月氏珞伽糾葛不淺,斷難與關(guān)東門閥合流,有其守護皇子協(xié),劉宏可以安心矣!
“陛下圣明!”張讓至此方才明白天子的盤算,陡然冒出一個念頭來。
“臣另有一計,如今天下亂賊四起,西北叛軍精銳,離京畿不遠,威脅甚大,陛下莫如借機另組一軍,以親信之人統(tǒng)率,如此更可無憂!”
劉宏一聽,拍手贊道,“張伴伴此言大善!”
“陛下亦可昭告州郡軍中銳士入京,親自講武點兵,從中擇優(yōu)錄用,以收天下豪杰之心。”
張讓能有今日,卻也有些謀略,他前后兩番建言,頗有釜底抽薪之妙,可讓天下兵馬再集天子之手。
“大善!大善!”劉宏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懷大暢,“屆時還可增加一筆不菲的內(nèi)府收入!”
故太尉段颎、前太尉張溫等人,當年雖有大功,亦須先向天子獻上巨額錢財,方才得以任職。
數(shù)月前,沛國曹嵩雖無政績,卻因捐錢億萬,由大司農(nóng)升任太尉一職,位列三公之首。
趙忠旁觀者清,知道新軍組建之時,能否真正出任帶兵校尉,還得看花錢多寡,他已經(jīng)開始盤算如何從中謀取個人利益,自是樂見其成。
若董白在場,定能明白天子劉宏的問題所在,正如當年申屠越在諸子門學中所言:治國用兵,不在知與不知,而在能與不能。
縱然知曉萬般道理,如不能掌控自身貪欲,終究只是一場虛幻。
徐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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