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鳳玖還在做烏鴉的時候，雖然靈力低微，卻也過得自在，整日里撲散著翅膀，無憂無慮。
可是稀里糊涂地做了天界的太子妃后，他承諾讓她鳳飛九天之后，她反而成了那個最悲慘的人，不過才兩個月，她就享受了這四海八荒最高的殊榮和最痛苦的絕望。
又是一個暖陽，鳳玖被蓉音抱出來在躺椅上曬太陽。
這龍霖宮里，種著一棵她與他親手從蒲陀山移植在天界的白梅樹，象征著他們的相遇，因為有著仙力滋養(yǎng)，故而才能經(jīng)久不衰。
輕風(fēng)一吹，便有帶著芳香的花瓣飄落，有一片，正好落在她的鼻尖，癢癢的，她想把它拿掉。
一伸手，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脈俱斷的她再也用不了雙手，再也不可能擁有翱翔在天際的能力。
在這九重天上，那象征他們愛情的白梅樹經(jīng)久而不敗。
只是那一刻的鳳玖瞧著它，眼睛卻酸澀的厲害，眼前模糊一片，豆大的淚珠砸在她的嘴角。
她嘗著自己淚水的味道，只覺得，苦的太狠，連她已經(jīng)死了的心都苦到發(fā)抽。
大概，這便是痛到極致的感覺吧！
她想。
她，第一次，為一個甚至不愛自己的人，哭了。哪怕那一日泊煙將她傷到如此地步，她都沒有覺得不可忍受。
如今，她卻看著這棵讓他們相遇相知的白梅樹，不爭氣地掉了淚。
物是人非，也該事事休了吧！
畢竟，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再也回不到蒲陀山他們相遇之后的美好時光。
陽光有些刺眼，鳳玖穿著那一件黑壓壓的衣服，從心底漫上來的痛苦，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無力擦掉那順著她臉頰滑落在她脖頸衣襟中涼涼的淚水。
她沒辦法開口，也不想蓉音再看到心疼，索性死氣沉沉地闔上了雙眸，腦子混沌的厲害，記憶卻又不聽話地回想起了從前。
那個時候，龍淵為她修復(fù)了傷口，明明自己受了傷，卻為了恩情非要傳給她三百年靈力，最好只得累的虛脫，無力地抱著還是一只黑烏鴉的她沉沉睡去。
那一夜，鳳玖就被那死活不肯放手的小白蛇抱了一夜，因為有了靈力的加持，她不再饑餓。
剛開始還想飛出來，可是掙扎了許久也動不了，尋了一天食物，本就是極累，便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只是，不曾化形，不通情事的她忘了，她本就已經(jīng)修行了三百年，生了靈智，如今又被強(qiáng)行渡了三百年靈力，直接就在睡夢中，化為人形了。
于是乎，那一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赤裸裸地被他抱在懷中，甚至還十分羞恥地將他的外衫給撕了下來，包裹在了身上。
風(fēng)蕭蕭，雪簌簌。
對面的人睜開那好看如碧玉般的雙眸，卻被驚嚇到差點暈厥過去。
半個時辰后，被嚇到半死的他終于還是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原本還是溫潤如玉的笑容也變得無比尷尬起來。
最后的最后，他看著一臉茫然的她，認(rèn)命地開口道：
“罷了，既然占了你的身子，那你便是我龍淵的人了?！?p> 說完，便用仙術(shù)為她幻化除了一件衣衫，雖然她本體為烏鴉，長得也并不怎么好看。
但出奇的，那一日，她在他那碧玉一般的瞳孔中，看到了一個清秀美麗的少女。
那時的她不過是在飛出去的時候聽過些情事，雖然懵懂，卻并非什么都不知曉，心怦怦跳的厲害，嘴上卻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他笑著問：“你可有什么名字？”
她一臉無辜地絞著手指，歪著頭，老老實實地答道：“沒有！”
大概沒料到她回應(yīng)如此之快，他沉思了一會，又慢慢詢問道：“那你可曾有什么期盼的？”
那時的她，還擁有著天真的夢，能如那鸞鳳，有朝一日騰空萬里，眸中流光溢彩，滿是憧憬地開口：
“我希望能如鸞鳳，翱翔于九天?！?p> 時光總是匆匆而過，直到上了九重天的那些日子，她已經(jīng)不再是懵懂無知，可每每還是會回想起他用那會發(fā)光的笑容著對自己說：“那你便叫做鳳玖吧！”
鳳玖，鳳九！
她沒能鳳飛九天，卻用另一種尷尬的身份上了這九重天，在短短一年之內(nèi)，嘗遍了這人世間的最痛苦的滋味。
蒲陀山半年，他為她用仙力幻化出一座茅屋，在冰凍三尺的溪水中為她下了一場滿是小魚的雨。
第一次，她興奮地?fù)涞剿麘阎?，左手還掂著活蹦亂跳的魚兒，將他那潔凈的白衣給弄得水淋淋的。
而他卻只是溫和地笑著，握著她那已經(jīng)凍得發(fā)疼的手，在寒冬中為她驅(qū)趕冷意。
那時的她，是一個孤寂了三百年第一次被關(guān)懷的人，她只覺得，若是能與他在一起，付出再多也值了。
半年里，他陪著她，教她讀書寫字，教她為人處世，陪她去那人世間體悟紅塵，他們笑著，一步步而過。
那一抹如沐春風(fēng)，宛若暖陽的笑容，永遠(yuǎn)地印刻在她的心中，成為她的一切。
可是，最美的日子終究會結(jié)束，她終于無可救藥地愛上他之時，他卻成了這六界最為尊貴的太子殿下。
那個時候，他用那雙澄凈的眸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請求道：“阿玖，你可愿意做我的太子妃？”
她沒有猶豫，會意一笑，“你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一只烏鴉，鳳玖必定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就那樣，龍淵為了與她的婚事在他父帝的九霄云殿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終于在那寒氣入體，一向?qū)λ麡O其寵愛的天帝不顧眾位仙家反對同意了一只妖精做太子妃。
她以為，從此以后，她只要勤加修煉，盡快修成仙體，便可以與心愛之人便可以天長地久，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起了。
可是，名動六界的盛寵，帶給她的從來都是災(zāi)禍。
因為，在這眾仙云集的天界，她不過是一個徒有其名的太子妃罷了。
剛進(jìn)龍霖宮的時候，那一個月，龍淵對她百般寵愛，事事都依著她，帶她去靈氣充裕的地方修煉，逗她笑，日日陪著她。
那時候，她只覺得，怪不得世人都想做神仙，妖怪都想修煉成仙，原來做天界的太子妃，也是如此的好。
但一個月后的一天，水神泊煙從下界歸來，美名曰探望之后，一切就開始變了，翻天覆地，噩夢旋即而起。
她至今都記得，那一天，那個高傲的女子在她耳畔冷笑：
“一只烏鴉，還想做太子妃？”
水神泊煙來過龍霖宮后，她親眼看到他抱著那個高貴的女子，臉上浮現(xiàn)出暖陽般的笑容。
她沖過去質(zhì)問的時候，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憤怒不已的她，抬了抬手，直接將她給掃了出去，在泊煙面前陰沉著一張臉，怒道：
“無理取鬧，閉門思過十日！”
自從那一日之后，她便明白，一切都變了，她就那樣從云端重新跌落塵埃，禁足的一個月，他從未來過，甚至連差人問候一句都不曾有。
她終究不肯死心，等待了一個月，化作烏鴉跑了出去，偷偷去找那個曾經(jīng)對著她溫柔笑，許她一世的少年。
但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泊煙從背后半抱著他，親昵地握著他的手。
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自己的胸腔里破裂了，然后又挨了一掌，再醒來之時已經(jīng)是偏殿，荒蕪人煙，又設(shè)下了結(jié)界，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就那樣成為了笑柄，除了一直照顧她的蓉音，再無旁人。
那段時間，她縱然心傷，卻還殘留著一絲絲的希望，等待著他的回心轉(zhuǎn)意，等待著他許下的那言猶在耳的諾言。
可是，她最后等來的，卻只有泊煙的陷害，等來的是被折斷的雙翼，被抹去的夢想，和被定成冰雕的痛苦。
而他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xiàn)！
狠心至極，就好像她至始至終都是仇人。他只是為了復(fù)仇，在她的心上劃上一刀又一刀，直到鮮血淋漓，一點點破碎至死。
思念到痛不欲生，鳳玖終于硬生生地掐斷了自己的思緒。
抬頭，她被淚水模糊的雙眸似乎又看到了一抹月牙白的身影，冰冷的身體被擁入一個溫暖到極致的懷抱，鼻尖纏繞著屬于另一個人的味道。
“阿玖，我回來了?！?p> 他說，聲音隨白梅花瓣飄然而散。
“嗚嗚嗚……”
鳳玖不知道死了多少天的心猛然顫抖起來，本就模糊的雙眼不由自主地又涌出淚水。
她想推開他，想開口說話，到最后卻什么都做不了，只有那簌簌而下的淚水砸落在她的衣領(lǐng)和脖頸之上，涼到透頂。
“姑娘，姑娘？殿下？”蓉音怵在門口，茶盞咣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之聲。
一如他們之間，破碎！
【伍】
龍淵回來了，四海八荒最尊貴的太子殿下帶著十萬天兵天將遠(yuǎn)征蠻夷之地凱旋而歸。
讓風(fēng)玖不曾想到的是，那個在普陀山的少年也回來了。
那一日，他抱著已經(jīng)失聲無法反駁的鳳玖，竟然哭了。
那個可以在六界之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太子殿下，永遠(yuǎn)都保持著溫潤的笑容的龍淵竟然撫摸著她的被折斷的手臂，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
他說，他雖然身為太子，但出身并不正統(tǒng)，萬年前母親是冥界中人，雖然與現(xiàn)任天帝是真愛，可是在天魔大戰(zhàn)之時早已隕落。
而他不過是一萬六百年前被天帝從魔界尋回的，縱然憑借著寵愛得到了太子之位，但在這波譎云詭的天宮，他遠(yuǎn)遠(yuǎn)不是表面上活的那么輕松。
如今天后白芙曾為青丘女君，一心為讓二皇子龍熙繼位，時時刻刻準(zhǔn)備抓住他的把柄，將他打入萬丈深淵。
他不想重蹈父帝覆轍，他一心想要守住自己所愛之人，哪怕荊棘遍布，也絕不后悔。
可是直到泊煙來的那一日，他抓住了暗中偷窺的探子，才知道天后早就對她起了心思。
一旦開始行動，那，便是萬劫不復(fù)。他不重要，可如果失去她，一切便再無轉(zhuǎn)圜之地。
也直到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只要他一日身處在這高位，她便一日是自己最致命的弱點，他護(hù)不住……
被他視之為友泊煙對他說愿意配合他演一出好戲，用來麻痹天后。
他不敢再賭下去，便同意了這個計策，對鳳玖只能漸漸疏離，甚至想著將她給遠(yuǎn)遠(yuǎn)地送走。
鳳玖向他求救之時，他正與那蠻族首領(lǐng)戰(zhàn)到關(guān)鍵時刻，若是分心，必然身隕。
后來泊煙傳信說她安好，鳳玖再不不曾召喚過他，他便放了心，直到回到天界之時，他才知道她已經(jīng)成了這副模樣。
也才知道，一切都是泊煙的算計，僅僅半個月，她就被折磨成了如此模樣。
他說他后悔，當(dāng)初若是知曉，決計不會中計，讓他最愛的人丟掉夢想，甚至丟掉性命。
哪怕未來是無邊黑暗，他也愿與最愛的那個人攜手共度。
鳳玖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那個永遠(yuǎn)都是笑著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哽咽到說不出話，第一次那樣怕失去一個人。
彼時鳳玖轉(zhuǎn)了轉(zhuǎn)那雙終于有了點光彩不再被淚水模糊的眸子，看著那雙碧玉的眸中泛起淚光，看著每每說一句聲音就顫上一分的人。
終于猶豫了良久，抬頭，用冰冷的唇瓣堵住了那還在不斷懺悔的聲音。
失而復(fù)得，哪怕再多的苦，鳳玖都覺得值了，既然前塵已解，她為何還執(zhí)迷于過去？
折翼也好，寒毒也罷，只要那對她來說是全部的愛還在，那便一切都有意義……
她本就是一只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的烏鴉，愛的卑微。
若是連這唯一的一切都失去了，她，還有什么活下去的意義？
原不原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冰冷的唇浸染上屬于他的獨特的味道，舌頭上似乎都帶了暖意。
隱隱有一股柔和而又強(qiáng)悍的力量從她的口腔往下而去，修復(fù)著她被凍傷的每一寸經(jīng)脈，癢癢的，甜甜的，從心底，涌出一股股熱氣，暖意洋洋。
那一刻，鳳玖知道，被她含在嘴里的是內(nèi)丹——他在用身為神最珍貴的東西為她療傷。
真好，她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他松開她的唇瓣，將內(nèi)丹重新收回，對著她淺然一笑。
眸中碧波蕩漾，搖曳生輝，嘴角襯著一如春日暖陽般溫柔的微笑，龍淵用那似美酒醇厚的聲音對著她開口:
“阿玖，我們成婚，好嗎？”
那一句話，如驚雷頓時炸響在她的心底，又瞬間擴(kuò)散開來，如春水蕩漾，讓鳳玖本來已經(jīng)死寂的心陡然煥發(fā)出生機(jī)。
她凝視著那雙深情的眸，感覺暖陽將冰凍了許久的心給融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欲望從她心底攀升，讓她都壓制不住。
“好！”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