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非是何進大智若愚,實是有郭奉孝挖坑陷害…”郭嘉離時戲謔的神情,二度浮現(xiàn)在賈詡的腦海,令他忍不住破口叫罵——當(dāng)然,只能在心底。
呼吸吐納,迅速調(diào)節(jié)著心態(tài)。俄頃,怨念隨著口濁氣被呼出,他還是沉聲將謎底揭開:“大將軍,其實原因非常簡單。只要大將軍處處爭鋒,陛下就需要時時應(yīng)戰(zhàn)。如此暗度陳倉的黨人,就能從中取利?!?p> 何進神色一凝,異常納悶地說:“他們誘使我與陛下爭鋒相對,本將也能感覺出。然本將最是無法理解,他們究竟何故要如此?先生說從中取利,可利從何處來?
本將居大將軍職,只在一人之下。非是本將自夸,設(shè)若本將都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人世間誰還能做出許諾?天子?”
原先莫測的外衣業(yè)已剝開,所謂的威壓自然蕩然無存,賈詡自然也恢復(fù)原先的淡然:“正是天子?!?p> 看看何進滿臉震驚模樣,他愈發(fā)覺得剛剛的忌憚,著實是個笑話。
不自覺地展顏一笑,他的口中說出何進呆愣當(dāng)場的話:“然此天子,非是當(dāng)今之天子,乃改朝換代之后的天子。士林最激進的學(xué)子,或者說是黨人,想的是偷天換日,渴求的是結(jié)束漢制,要的是圣皇開創(chuàng)盛世?!?p> 確認(rèn)何進仍然是想象中的何進,其實賈詡完全不需要這般露骨。他甚至可以編造出一萬個理由,用來敷衍眼前的大將軍。但他沒有。
何進是皇后的哥哥,更是皇帝嫡長子的舅舅。如果說,雒陽城中最不希望黨人野望成功的人,第一必然是天子,第二就是何進。
無法坐視漢就這樣消弭的心情,促成他做出最危險的選擇,但這也是他最后的嘗試。
來回踱步,約快半刻,何進才是消化賈詡駭人之言。原先驚駭?shù)纳袂?,此刻全然化作篤定。深深吸上幾涼氣,他朝著賈詡畢恭畢敬一拜,咬碎牙道:“誠如是,本將當(dāng)如之奈何,還請文和先生不吝指點!”
半晌,他見賈詡遲遲未曾吭聲,一直維持躬身姿態(tài)的何進,自嘲訕笑道:“呵…陛下不愛舍妹,故我從陳琳之策,結(jié)交公卿廣辟士林英杰。我自以為是鞏固朝中地位,與舍妹內(nèi)外呼應(yīng),孰料…孰料進是自掘墳?zāi)褂炔蛔灾?,?dāng)真是糊涂至極…”
幾聲黯然蒼白的笑聲之后,堂堂大將軍竟是屈膝下跪。他泣聲懇求道:“只盼文和先生可以指點迷津,將來史侯踐祚,進必以三公之位酬君!”
“三公?”遐想弱冠之齡坐而論道的畫面,賈詡?cè)滩蛔∪皇Γ骸耙栽傊?、才,只怕難配三公之位,坐而論道徒惹人笑罷。詡只想求得將軍一諾?!?p> 三公清顯,實非常人可坐。名不配位,必受其咎。何況,何進今日之諾,他朝會否兌現(xiàn)?是故賈詡干脆利落拒絕何進的利誘,轉(zhuǎn)而提出一個條件。
但見何進頷首應(yīng)允,他語調(diào)平穩(wěn)地說:“孰友孰敵,還當(dāng)以利區(qū)分。同利者為友,反之則是敵人。敢問大將軍,今日之雒陽城中,究竟誰是你的盟友,誰又是你的敵人?”
賈詡之問,帶給何進絲絲明悟,只是事關(guān)身家性命,他還是謹(jǐn)慎地問:“孰友,孰敵…進愚鈍,還請文和先生賜教。”
“如此,換個問題。大將軍覺得,你能得享今日之榮華富貴,究竟是靠外戚的身份多些,還是仰仗自身的才能多些?”
他這一番明知故問說的是陰陽怪氣,莫名地讓何進有些不舒服,由是委婉地回答道:“本將還是有些自知之明…”
“這就是了。”賈詡莞爾一笑,說:“大將軍看似是依靠與公卿守望相助,加之借助士林之智,才得以穩(wěn)固地位。但追本溯源,大將軍的基礎(chǔ)實是漢室。
故而希冀漢室社稷生生不息者,就是大將軍的盟友;反之,必是大將軍死敵也。而今日之天下,最希望劉氏江山千秋萬代者,舍天子其誰?
西園建軍,天子勢在必行,甚至不會吝嗇妥協(xié)讓步。然諸校草建,軍司馬、軍侯、屯長以及隊率等職,俱是空缺,這就是大將軍與天子修繕的絕佳良機也。
大將軍只需明里擺出阻撓姿態(tài),混淆視線。暗中則遣一親信,入宮向陛下輸誠示好,并明示天子可命各地王師挑選年輕軍官入雒,以充實西園諸校?!?p> 他替父親深愛的國家做出的最后貢獻,就是彌合皇帝與外戚的間隙。只要劉宏與何進相互呼應(yīng),底蘊不足的黨人終究難以成事,大漢或許也能多茍延殘喘些時日。
“只是這樣?當(dāng)真可行?”何進擰眉思索,少間搖了搖頭道:“陛下厭惡皇后,對本將亦是不喜。縱然本將時刻逢迎,就當(dāng)真能與陛下相善?設(shè)若陛下只是暗藏不忿,本將豈非自尋死路?”
何進一番話,事實上只是替自己往昔的辯解罷。設(shè)若劉宏當(dāng)真因皇后而遷怒,他何德何能平步青云官居大將軍職,進而號令天下王師?
他毫不留情拋棄天子,與公卿、士林為伍,完全是因憂慮外甥無法繼位。
何進這番苦惱,賈詡清楚,卻不準(zhǔn)備理會。事涉皇家立嗣,他無論作何解釋、擔(dān)保,恐怕何進都不會相信。
“大將軍,而今業(yè)已是最后的站隊機會?!背烈髁艘幌?,賈詡決定危言聳聽,“光武皇帝以降,外庭已無丞相總覽權(quán)威,三公九卿職權(quán)同樣是拆分零散。
看似令皇權(quán)獨大之舉措,卻衍生出外庭一心無二。平素,天子尚能用宦官以刑威恐嚇、瓦解。但在亂世,朝廷需要有志之士安撫國家,也需要將帥之才討伐叛逆,自是不能再無故殺戮。
但天下總會有復(fù)安時,到時外庭鼎盛,天子如何能忍?其反制之策,只怕又是借口黨錮。屆時,大將軍再想與公卿、士林切割,只怕為時已晚。
至于大將軍的憂慮,詡以為,天子或許不愛皇后,但天子必然愛他的無上權(quán)柄。因為只有皇帝的權(quán)柄,才能堪堪滿足他填不滿的欲壑。
大將軍此刻投效,天子只會感念雪中送炭,何來的不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