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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漢末

第四十四章 話別

在希望的漢末 悠悠青荇 2131 2019-06-11 08:00:00

  雨后的陽光,猛烈而刺眼,逼著賈詡不得不伸手遮擋:“看來,你是下定決心要與他們?yōu)閿常恐皇蔷退隳闩c孟德綁在一塊,也不過螳臂當車罷?!?p>  “先從濟南國開始,不至惹出大麻煩。”荀彧呢喃細語響起:“至于以后,若再加你與奉孝呢?”

  冷不丁的話回蕩耳畔,賈詡呆愣在當場,他隱約有些意動。

  深思熟慮中,低眉瞧眼案上寫出的‘世’字,賈詡終是搖了搖頭道:“我左右已經(jīng)混成議郎,總不能放著光宗耀祖的前途不要,去陪你們趟這趟渾水?抱歉,這種傻事我做不出?!?p>  天子詔書,不但給皇甫嵩、朱儁加官進爵,亦擢升曹操出任濟南相,就是賈詡都撈到個議郎的官職。但他拒絕的原因,卻非嘴上說的這般單純而功利。

  荀彧跳出家族利益的束縛,用客觀的目光審視世族行為將會帶來的后果,進而嘗試改良甚至反抗。這無疑是君子,甚至稱得上是真正的圣人。

  然而他腳下的道路,注定是坎坷且看不到終點。因為他走得越遠,利益被侵蝕的世族、豪族就會越團結(jié),繼而他的阻力也就越大。

  更可怕的是將來橫檔在荀彧面前的敵人,會是他的族人、親人,會是他的同僚,甚至是今日的盟友曹操。

  壓制舊有世族、豪族,不可避免就會產(chǎn)生新的利益集合體。當嶄新的集合體,不出所料成為新的世族、豪族時,曹操們就不再是荀彧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們將是毀滅荀彧的兇手。

  以荀彧之智,不可能想不到這些,但他還是執(zhí)拗地選擇這條與世族、豪族抗爭的道路。他想在不可能中嘗試創(chuàng)造出可能,將真正的長治久安帶到人間。

  賈詡敬佩荀彧,卻也不敢與這孤獨的君子同路。他不想自己成為將利刃插進荀彧胸膛的罪人——他完全不相信,將來的自己會是大公無私。

  “文若?!睔埰凭扑镣?,又是一群軍騎奔騰而過,嚇得零散路人是魂飛魄散,“此路艱險,最忌硬撐。遭逢絕境時,當退則退,這不該是你的責任。就像外面奔流馬隊,任何人都難憑借一人之力去阻擋?!?p>  “也許吧,只是坐視世道沉淪,心有不甘罷?!彪p手撐在賈詡肩膀上,荀彧搖搖晃晃站起身:“奉孝如今是何進的座上賓,消息極其靈通。文和此去雒陽若有疑難,或可詢之問之?!?p>  荀彧的心態(tài)非常矛盾,他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路者,卻也憂慮會將好友帶入歧途。因而他聽到賈詡的答復,失望之余也存著幾分慶幸。

  “區(qū)區(qū)議郎,能有什么疑難?”揉揉臉,晃晃頭,清醒些的賈詡手指點在仍搭在肩上的手背,莞爾一笑說:“你太沉重,但我不是你,我最知什么叫量力而為。此去雒陽,我會根據(jù)所見,看看能做什么,再決定要做什么。換句話說,就是見風使舵?!?p>  “就你這樣,還想光宗耀祖?”哼笑調(diào)侃一聲,荀彧舒展四肢,再是打個哈欠,酒意倒也散去不少。

  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他舀出枚雞蛋一邊剝殼一邊說:“文和,當初你跋山涉水來我中州,貫通諸子百家,學得文韜武略。難道,就真沒有什么志向嗎?”

  “也未可知?!闭孤冻鰺o奈的笑容,賈詡有些苦悶地說:“年幼之時,日日憂懼掛起的素縞,又覺辜負父親之期待,由是背井離鄉(xiāng)。然今日觀之,天下何處沒有動蕩?天下何處沒有爾虞我詐?堂堂雒陽,首善之地,照你描述更似旋渦般吞沒良知、抱負,甚至一切。

  我自知無能改變世道,卻也不希望善變的我被世道改變。有時候想想,回鄉(xiāng)做個隱士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要是能教出些許個徒子徒孫,總算也是替涼人擺脫寡于學術的刻板印象,做出些貢獻?!?p>  長社之行并不圓滿,但對賈詡打擊最大的,還是讓他看清自己是多么容易被自己說服。他已經(jīng)開始害怕,害怕會有那么一天,自己會變成完全不認識的自己。

  “或許這樣…也好。”黨錮以來,名士隱遁山林者屢見不鮮,其中有真有假,甚至若非心有不忍、心有不甘,荀彧也會是其中的一員。

  長長一聲嘆息,荀彧將杯換成漆碗,舀滿酒道:“再共飲一碗吧。也不知道你我再相聚時,會是在何時,會是在何地,又會以什么身份…”

  ……

  悄然黃昏時,道別在今日。酒肆外,枯樹下,小憩醒完酒的荀彧與賈詡相顧無言,直到鴟鵂驚悚叫聲,敲碎周遭的靜謐。

  “梟在叫,恐是不祥之兆?!碧磕嶂^的鴟鵂,荀彧開口道。

  “不詳嗎?”賈詡俯身拾起枚石子,隨意拋出就將鴟鵂驚走。

  鴟鵂既去,荀彧的目光也重新落回賈詡,他像是在回答賈詡的疑問,說:“周公曾有詩曰:‘鴟梟鴟梟,既取我子,無毀我室?!茸孳髯右灿匈x言,‘天下幽險,恐失世英。螭龍為蝘蜓,鴟梟為鳳凰…’。

  就是你家祖先賈誼,不也有‘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之語嗎?這不孝鳥,自古就有小人之意,小人叫喚,又豈是好事?”

  “本是天命玄鳥,只因商為周取代,立時變得不祥,也足令人感慨?!杯h(huán)顧四周殘垣斷瓦,賈詡呵笑著回應:“你說是梟在變嗎?我看變得不是梟,是人,是人的心在變?!?p>  “是啊,梟沒變…”荀彧凝眸良久,道:“你呢,你會變嗎?”

  “不知道,誰又能知道呢…”重逢至今,荀彧一直未曾詢問他出現(xiàn)在長社的始末,賈詡早就想到他必然覺察出疑點。

  復雜的神情,凝固在賈詡的臉畔。沉默良久,他淡淡地說:“無論何時,也不管何事。凡你所問,我定不欺。若我不言,非我不答,即是我答?!?p>  “我相信你,永遠?!甭犕曩Z詡莫名其妙的話,荀彧轉(zhuǎn)過身去,隨著左掌伸到腦后搖了幾遙,兩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可為而無為,才是最深重的罪孽。若換成是荀彧,他自認為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他只希望用自己的表態(tài),讓這件事情不會成為困擾賈詡的夢魘。

  現(xiàn)今世道里,君子的標準,其實很低很低,只是賈詡不知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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