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聲附和,怎么都不像敏識如友若,該有的作風吧?”靜靜地聽完荀諶論述,郭嘉嘴角譏諷之意愈發(fā)藏不住:“友若既知蛾賊燒殺劫掠成性,就想不出一旦斷糧,會發(fā)生什么嗎?”
炯炯雙目,毫不留情逼視著荀諶幾近鐵青的臉,郭嘉不留情面地咆哮道:“潁川十七城,民四十三萬,而今附逆者,十不出一。然皇甫嵩、朱儁真要如友若所言,等到蛾賊糧盡才肯出兵。只怕屆時僅潁川一隅,就將平添數十萬的流民。誠如是,真不知友若夜能安寐否?”
蛾賊不事生產,只靠劫掠維持糧食供給,長久必然自斃。但他們從來不是坐而待死的人,如果無法克城奪取官糧,必然的選擇就是滲透進未曾染指之地搶奪百姓口糧。
屆時,數不清蛾賊化整為零散進鄉(xiāng)里,原本堪堪躲過劫難的百姓,將毋庸置疑地面臨滅頂之禍。彼時彼刻,養(yǎng)精蓄銳數月的王師,或許頃刻就能絞殺波才。但代價卻是潁川千里赤地,萬計流民!
這樣的結果,王師雖勝猶敗,蛾賊雖敗卻實勝。
郭嘉慷慨激昂的言辭,荀諶自是怫然不悅。眼見堂中氣氛劍拔弩張,主人何進輕輕一咳,擺出一副憂國憂民、虛懷若谷之狀:“流民者,亂之根源也。奉孝之慮,本將深以為然。只是本將愚鈍,想不出兩全之策,還請奉孝教我?!?p> 何進的表態(tài),其中袒護之意昭然。實際上,郭嘉表現(xiàn)出的書生意氣,以及其本身的才智,都令何進生出延攬之心。
“大將軍,操有一言?!比欢鹫哂址呛芜M要問者。
抱拳而出人的相貌,不但相去袁紹、荀諶等甚遠,也不及骨瘦如柴的郭嘉俊秀,甚至沒有已經大腹便便的何進英偉。普普通通,幾近丑陋的面相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鷹隼般銳利的眼睛。
“天地間,人為貴。然若因救民,倉促催逼皇甫中郎離城擊賊,又恐大軍有傾覆之危。”一番都不得罪的廢話之后,曹操圖窮匕見道:“操聞幽州突騎,近期奉詔集結中牟。莫不如就由操率其南下,效昔時彭越擾楚故事。有操在側清剿,蛾賊想來無法肆意騷擾民間?!?p> 曹操毛遂自薦,何進不置可否,他將選擇權交給郭嘉,道:“奉孝以為,孟德之謀,可有助潁川黎庶否?”
既然懷疑大將軍幕府一干幕僚,何進也不免生出另起爐灶之念。公然與士林一方領袖袁紹唱反調的郭嘉,自然是最先進入何進視線。
至于何以是另起爐灶,而非將原先幕僚一鍋端。癥結還是在于,何進雖然穿著外戚的衣衫,但境遇與一眾依靠皇權構筑出權力基礎的前輩們大相徑庭:天子業(yè)已成年,且厭惡何皇后,甚至何皇后也更信賴何苗,而非是他何進。
何進掌今日之權柄,是因其以外戚之身份,迎合公卿、士林,進而成為外庭與皇權妥協(xié)下的產物。
本質的不同,意味著何進需要維持與外庭緊密的合作。就算偶爾被利用,也不能與之公然決裂。然不決裂,也不意味著何進會坐視外庭胡作非為。
由于外庭近來愈發(fā)忽略他的存在,何進也生出借此機會,通過表露猜忌、構筑屬于自己的參謀班底,從而給外庭發(fā)出信號:他根基再如何不穩(wěn)固,終究已經控制尚書臺,早非昔日之螻蟻。如果不想兩敗俱傷,他們間的關系或許就該從利用與被利用,進化成基于共同利益的平等合作。
“有一營騎兵游弋在側,總算也能隨機應變?!庇喙馇蒲矍娜活h首的荀彧,郭嘉莞爾一笑答道:“只是突騎北來,恐對潁川地貌不甚熟悉。莫不如由文若出任大軍向導,大將軍以為如何?”
郭嘉提議荀彧充作大軍向導,在何進看來無疑是要將荀彧踢出權力中樞,由是有些遲疑不決。直到投向荀彧處征詢的目光獲得肯定的回應,他才頷首開口說:“如此,就勞煩孟德、文若一趟。本將在這里祝二君馬到功成。”
諸事敲定,歌舞也在不久重開。奢靡宴會的溫柔鄉(xiāng),一直延續(xù)到二更才算落幕。
月光清冷,荀彧挽著醉醺醺的郭嘉走下馬車,跨進位于永和里的居所。這是一間裝飾樸素雅致,卻價值不菲的宅院。它是荀氏在數十年前購置,專供族中子弟在雒陽落腳之用。
郭嘉坐在榻上,隨意地做著伸展,混沌眼眸也漸是回歸清澈。瞧眼正喝水解渴的荀彧,他不由幾步上前,玩鬧般將腦袋依在荀彧肩上,喋喋不休地在其耳邊說道:“不是我今日仗義執(zhí)言,只怕文若就該夜不能寐。說說吧,該如何答謝我?”
郭嘉的調侃,換來荀彧手指輕輕彈在他的額頭。須臾,擺脫郭嘉站起的荀彧倒上一碗水,推去郭嘉身前道:“夠嗎?”只是說話時,他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案上的一塊破碎襁褓布。
凝眸良久,荀彧回顧眼捂著額頭裝疼的郭嘉,語氣復雜地說:“奉孝,士林中從來不乏自以為心系天下者。假若他們離開雒陽,親眼看看山河破碎之狀,是否還會…”
破碎的襁褓布,來自荀彧來雒陽途中遇見的路邊棄嬰的尸體,可憐的孩子當時甚至已經殘缺不全。他在與郭嘉、荀攸共同掩埋死嬰之后,特意取走一塊襁褓布,只是希望藉由它警醒自己,莫要迷失方向。
端起倒?jié)M水的碗,郭嘉漫步窗前。站在淡淡月色下,他微微仰起頭,凝視天穹再無戲謔地說:“你所見到,我皆目睹,然我可曾絲毫改變?我們都想詮釋人間正道,我們都想主導世道變遷,誰都不會放棄。蒼生一時之苦難,不過是替萬世之安定必要的犧牲罷,看見,又能如何?”
“綱紀不存,人倫將亡。蛾賊毀滅的,豈止劉漢江山,抹滅的更是每個人對善的期待…”落寞地躺去榻上,荀彧喃喃自語:“你們都有大志,我呢?茫然不知所措,如孩童般逃避似遠離。然后可笑地治標般去能救一個算一個…”
飲毛茹血的野獸,要想成為懂得禮義廉恥的人,需要的何止是千百年。然則從人回歸野獸,需要的卻只是一瞬之間。
踐踏粉碎,然后重新構筑,就真能當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不,只要記憶與歷史,銘刻下這深入骨髓的疼痛,那么曾經發(fā)生的悲劇,就必然會在未來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