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權(1)
三日后。
宮長訣走出大門,扶了扶自己的錐帽。
梳妗道,
“小姐,那孟華文如今該是要被流放了,朱鈺與他結為夫妻,官府戶籍里寫得清清楚楚,這會子,朱鈺應該也得跟著流放了。”
宮長訣抬眸,正有兩人被官兵押著,穿著囚衣,見到站在宮府門口的宮長訣,忽然大叫著想撲上來,
“宮長訣,都是你害我,推我嫁給孟華文,害我被流放!”
聲音尖利刺耳,要刺破人的耳膜。
正是朱鈺,形容枯槁,頭發(fā)凌亂,身上的衣裳也臟。
旁邊的是耷拉著腦袋的孟華文,只比朱鈺更潦倒落魄。
朱鈺還在大叫著,孟華文抬頭看向朱鈺,一雙眸子陰沉著,
“你喊什么喊。是覺得還不夠丟人嗎?”
孟華文本以為自己借由朱鈺,至少可有辦法脫身,誰知道,朱家近來又得了一個女兒,朱鈺就被舍棄了,朱家根本沒打算救朱鈺。
朱鈺看向孟華文,那雙陰鷙的眸子讓朱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朱鈺道,
“你還說,要不是你騙我——”
孟華文吼道,
“你說夠了沒有!”
朱鈺被嚇得腦袋一縮,委屈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用自己的臟衣袖擦著眼淚。
一個穿著寬大袍子的矮瘦男子上前,對著孟華文陰鷙的眼神,也毫不畏懼,扇著蒲扇悠悠道,
“所有人都有資格罵她,唯獨你沒有,她懷著你的孩子,在知道你被流放之后,也沒有逼你休妻,她可是買通了解押你的官兵,不然你還能這般四肢齊全嗎?”
孟華文瞪著男子。
男子也只笑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人啊,前半生不經意間作惡太多,都是要遭報應的,天理昭彰,終有輪回。”
解押二人的官兵押著兩人走了。
男子扇著蒲扇悠悠走到宮府門前的大獅子旁邊。
宮長訣看了看男子,下了臺階。
男子伸出蒲扇一虛擋,攔住了宮長訣的去路。
梳妗道,
“你是何人,為何擋我們家小姐的去路?”
男子悠悠笑道,
“這位小姐,我瞧你印堂發(fā)黑啊?!?p> 梳妗道,
“你怎么詛咒我們小姐?”
宮長訣擋住梳妗,看向面前的男子,
“你是昨日說書的那個人?!?p> 男子笑道,
“正是?!?p> 宮長訣道,
“你不去說書,跑到這里來做什么?!?p> 男子扇著蒲扇,
“因為我知道,這兒有人等著我來解救。我也好賺點錢。”
宮長訣面無表情道,
“梳妗,給他錢,讓他走?!?p> 梳妗掏出銀子塞到男子手中。
宮長訣抬步欲走,卻聽男子道,
“再度輪回不容易,小姐要珍惜啊?!?p> 宮長訣的腳步猛地止住,她轉身看向男子,眸色凝重,
“你說什么?!?p> 男子扇著蒲扇走到宮長訣面前,
“要我說,懲處惡人自然是要的,可是將這一生都用來報復前世的惡人,對小姐而言可不算是解脫。這是一道枷鎖,將你束縛住,而你卻不自知啊。”
宮長訣沉聲道,
“束縛又如何,前世所受之痛,必有去路,我此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男子笑笑,
“若是執(zhí)意如此,想是還要重蹈覆轍。這都是命?!?p> 宮長訣道,
“我不信命。”
男子毫不在意地道,
“在下有一句話要送給小姐?!?p> 男子忽然唱起來,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恚缥蛱m因啊——”
男子忽然高聲大笑起來,大跨著步子走開了,頗有些風流不羈的意味。
宮長訣望著男子遠去的背影。
梳妗道,
“小姐,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您別理他,只怕是有些傻了。”
宮長訣喃喃道,
“苦海回身,早悟蘭因?!?p> 只可惜,她既然已經決定,便絕對回不了頭了。
梳妗道,
“小姐?”
宮長訣回神,看向梳妗。
梳妗道,
“小姐,咱們還走嗎?”
宮長訣壓了壓錐帽,道,
“走吧。”
走到了長街上,長街上人聲鼎沸,
“熱騰騰新鮮出爐的包子欸,三文錢一個,五文錢兩個——欸,賣包子了——”
“嘞———高樁兒的嘞———柿子嘞———不澀的嘞———澀的還有換嘞!”
“里外青的蘿卜嘞——”
宮長訣手扶在錐帽上,四周的人聲將她淹沒,包子鋪蒸籠的熱氣騰騰散到人身上,時不時有人與她擦肩而過。
一切都仍似她死前的模樣,這般喧鬧,卻這般祥和。
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宮長訣看著長街上的百姓們,
一切正是盛世景象。
上一世,是不是也是這樣,唯有宮家隕滅,而世事不改。
而這一世,
所有人都沒有變,她卻已經飽經滄桑。
走過了千里的路歸來,塵滿面,鬢微霜。
只是再不復前世的軟弱與無能,也不復單純面貌。
她絕不再像前世一般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
就算是苦海,她也要過,就算是蘭因絮果,她也要闖。
梳妗從路邊買了栗子,跑過來道,
“小姐,您最喜歡吃的糖炒栗子?!?p> 宮長訣回過神來,接過栗子。
梳妗道,
“小姐,咱們先去哪家茶樓啊?”
宮長訣道,
“走走看吧,哪家說得好去哪家?!?p> 梳妗點點頭,兩人走走停停,到了一家茶樓門口,聽見里頭道,
“不知各位可知道元稹啊,這元稹就是那位寫了貧賤夫妻百日哀的那位,他的悼亡詩可謂是千古一絕,還寫過’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詩中當真是一片深情啊??墒牵€沒娶這位妻子之前,可就有了一位紅顏知己?!?p> “這紅顏知己啊,名叫崔雙文,是元稹的表妹,元稹后來還為她寫了一篇鶯鶯傳,這鶯鶯傳后來呢,就被人改寫成了西廂記,這西廂記里頭的崔鶯鶯,可就是元稹的紅顏知己崔雙文吶。可憐崔雙文將一片癡心交給元稹,元稹居然轉頭就娶了韋司馬的女兒,這怎能不叫人氣憤。”
“而且,娶了妻之后,還不老實,在妻子就要重病死去的時候,還和名妓薛濤有了首尾,但就是這么一個負心漢,居然寫出了這么多深情不悔的悼亡詩,還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如今看來,越看越叫人……”
梳妗聽得津津有味,
“小姐,咱們就進這家去吧,說得真好。”
宮長訣淡淡道,
“后來發(fā)妻死了,元稹許諾終身不娶,寫了三十余首悼亡詩,結果跟薛濤還藕斷絲連,還許諾薛濤會與她白首,結果走了十年才想起薛濤,卻又與劉彩春如膠似漆,這故事,叫曠世癡情種實是負心漢?!?p> 梳妗驚訝道,
“小姐你怎么知道?”
宮長訣淡淡道,
“聽過?!?p> 梳妗撓撓頭,不對啊,每次小姐出門都帶著她,明明沒聽過啊。
宮長訣回頭,看向站在原地出神的梳妗,宮長訣道,
“梳妗,走了?!?p> 梳妗回過神來,見宮長訣已走了十數步遠了,忙跟上宮長訣。
走到另一家茶樓邊上,大門上掛著清風閣三個大字。
里面說的正是公侯女的故事,
“你們可知道,當著圣上的面,長訣小姐說了什么?”
里面的人起哄,
“別賣關子了,快說啊。”
說書的先生將扇子一把拍在案上,啪的一聲,
“長訣小姐說的是——”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一言出,眾人驚。
一時靜謐無聲。
宮長訣抬步跨入茶樓中。
眾人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我的天啊,這是什么樣的姑娘才能說出這種話來?!?p> “沒有辭藻堆砌,但這句話可謂是石破天驚。”
“可算是千古一絕了。”
“上次聽了長訣小姐斷發(fā)毀婚的事情之后我就已經對長訣小姐佩服得厲害,如今這下我當真是五體投地了?!?p> “這詩句能要是流傳下去,當真是要流芳千古的。”
更多的卻是似有所思,一遍又一遍琢磨著詩句。
“他生永不落紅塵…”
不知是在透過詩句去探究宮長訣此人,還是借詩句翻涌自己的感情和經歷。
說書先生得意地看看被震驚的眾人,
“長訣小姐這文采和傲骨,當真是時間少有,原先斷發(fā)毀婚,只知其傲骨,如今這詩句一出,才知其內有乾坤,文采亦斐然?!?p> “但這可不是長訣小姐第一次以文采震驚四座,上一次,就在那朱氏與孟華文偷情的宴會上,長訣小姐還說過一句詩,那也是眾人拍案叫絕?!?p> 聽客問道,
“什么詩?。俊?p>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道,
“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
眾人道,
“這是什么意思,將燕雀放在梧桐之上,卻將鴛鸞放在惡樹上,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這狗屁不通啊?!?p> “這算什么好詩?”
說書先生揚揚扇子,
“稍安勿躁,在下說此詩令人拍案叫絕,自然有其值得拍案叫絕之處。”
說書先生道,
“這場宴會,名叫春時菊花宴。”
說書先生的一只手撐在臺上,一只手晃著扇子,
“這場宴會上,最中心的便是那盆春時菊花?!?p> “這春時菊花,厲害就厲害在這盆菊花,不是在秋天開放,而是在春天開放。”
有人有些驚訝道,
“還有這樣的菊花啊?!?p> 說書先生點頭道,
“在這場宴會上,宴會的主人申小姐便請諸位客人作詩吟誦這春時菊花?!?p> “各位說,要是你們在場,都會做些什么詩?。俊?p> 底下人道,
“自然是此花開盡更無花一類的詩了?!?p> “更何況,這花在春天開,便是鳳毛麟角了,當然是贊嘆其艷壓群芳。”
“再者便吟誦它的外貌和稀有,引喻些什么東西,比如說,官場上,好官就如同這春時菊花,鳳毛麟角。實在太少,當多些才是?!?p> 說書先生笑道,
“這番見解不錯,但到底落了下乘,可是,你們如今再來看長訣小姐的這句詩,看看能不能看出些別的東西來。”
眾人聞言,沉默下來,細思宮長訣的那句詩。
宮長訣站在樓梯上看著眾人。
眾人沉默著,都在深思。
過了許久,方有人驚道,
“我知道了,長訣小姐這句詩,是在諷刺這春時菊花德不配位,明明是該立在霜雪之中的孤傲君子,如今卻迎著春天而諂媚,看似對,實則本末倒置!”
一人出聲,另一人跟著高聲道,
“我也想到了!這菊花之所以是四君子,就是因為寧可枝頭抱香死,不肯吹落北風中的傲骨氣節(jié),要是菊花不生在晚秋,不經歷霜雪,那還有什么傲骨,哪還有什么君子之說,長訣小姐此言,看似狗屁不通,實是一針見血?。 ?p> 眾人聞言,才紛紛驚醒過來,贊嘆之聲不絕于耳。
“眾人都說春時菊花好,偏偏只有長訣小姐看透本質,一針見血,能有這般見地,若是男子,必定封侯拜相?。 ?p> “當真是世間少有,若只聽這詩句,簡直狗屁不通,但配著這意境,卻是人間絕句?。 ?p> “怪不得長訣小姐能說出他生永不落紅塵這種話來,分明是世事洞察在心,才能有這般睥睨眾生,孤傲得不落凡塵的氣度?!?p> “這般詩才,這般氣度,絕非常人所能及,只怕是千萬男兒不能相抵。”
說書先生得意地笑,
“各位看,這句詩,值得各位拍案叫絕吧?!?p> 眾人應聲道,
“太值得了!”
“我如今當真是對長訣小姐愈發(fā)佩服了,之前在宮府門前見長訣小姐孱弱溫婉,只覺得讓人心生憐惜,如今聽了這些,只覺得五體投地,作為男子亦甘拜下風。”
“果然是宮家的女兒。這氣度與傲骨,實屬不凡吶?!?p> “而且第一次見長訣小姐,我還以為見著天仙了,都看呆了?!?p> “是啊,這種羸弱之美,原先只是聽故事里有,如今見了才知道,這羸弱之美才是人間絕色?!?p> “欸,你們說,這般天仙似的小姐,還能有誰配得上,我只怕是沒人配得上了吧。”
有人噓他,
“你瞎說,楚世子?。 ?p> “就是,楚世子難道配不上?如今這么一說,我反倒覺得他們絕配了!”
“是啊,長訣小姐詩才過人,長相亦是艷絕長安,楚世子不也真是公子如玉,要說才學,楚世子可是十六歲就考了狀元呢!”
“越說越覺得郎才女貌了?!?p> 宮長訣眸色一緊,
“梳妗,我們上樓,不聽了。”
梳妗跟著宮長訣。
宮長訣腳步飛快,樓下的聲音似催命符一般,她步履錯亂,分寸盡失。
卻沒注意眼前,直直地撞在一個人身上。
宮長訣退后兩步,比之那人的模樣,更先被她察覺的,是那股獨有的白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