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里，一派繁忙，老農(nóng)們沒有閑心賞景，也沒有那份雅趣，他們需要勞作，換來食物。
一位戴著貂皮帽，裹著羊絨大衣，身材枯瘦的中年男人，牽著一匹白馬在菜花田坎悠閑的走著，他身后跟著一位妙齡少女，個頭與男人相差無幾，眼神明媚，淺淺的梨渦，溫暖干凈。
在一塊斜著的干凈光滑的青石上，中年男人伸展著雙腿，舒服地坐下，靜靜的望著黃色花海，蜂蝶跳舞，蟲鳴鳥唱，陣陣花香飄來，沁人心脾。白馬偶爾低頭吃幾口青草，搖晃著耳朵，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少女將水袋遞給他，里面裝著蒸酒，他灌了一大口，酣暢淋漓。
少女將水袋重新放回馬背，輕輕地?fù)崦樆拿l(fā)，白馬豎著耳朵，將鼻子湊近她的面龐，溫暖潮濕的鼻息惹得她輕靈的歡笑。
隨后，她在男人身邊坐下，他把頭輕輕靠在她的懷里，閉上眼睛，她的手輕拖著他的臉頰，關(guān)心地問：“你還好嗎？”
男人抬起頭，凝視著她：“沒有遇見你之前，世界哪有那么多美好，遇上你之后，世界哪有那么多黑暗。”
“苦難已去，美好都會如期而至?！睄瓜纹さ纳斐鲭p手，逆光下，她的身影朦朦朧朧，發(fā)梢披了一層金色。
如果說忘了，那便是自欺欺人，時間無論過了多久，那段記憶在合適的時間，恰當(dāng)?shù)牡攸c，吹開塵埃，依舊如新，只是有人恰當(dāng)?shù)某霈F(xiàn)，填平了傷口，她是他最好的遇見。
楚越塵，回來了，時隔十三載，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齡。他比年輕時更瘦，面龐略顯粗糙成熟，輪廓堅毅，目光深邃，眼里藏了很多故事。
路上，干農(nóng)活的百姓荷鋤而歸，奇怪的打量著他們，云棲寨雖景色不錯，但地勢偏遠(yuǎn)，生活清苦，鮮有人來，它仿佛被塵世遺忘，偏安一隅，自生自滅。
那座老宅還在，只是已經(jīng)荒蕪，雜草叢生，房屋因年久無人打理而破敗，瓦礫殘缺，磚墻斑駁。楚越塵沿著臺階而上，緩慢的，沉重的，一步一個故事，他走了七十七梯，回憶比階梯更多。到達(dá)廢棄的院落，大門虛掩，門鎖被風(fēng)雨腐蝕，木頭殘缺。
嵐汐怕他過多的觸景傷懷，提議道：“越塵，我們?nèi)フ镎覀€農(nóng)宿吧，明天再招些人來打理?！?p> 他搖搖頭，分開齊腰深的野草，倔強(qiáng)的往里走去，背影那么孤獨，那么蒼涼，他的秘密里一定藏在最深的黑暗里，她發(fā)誓不會再讓他絕望。
“我陪你?！彼谒砗?，從前他孤一腔孤勇，往后她是溫柔的后盾。
“嵐汐，你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彼舟E銹爛的牌匾，它熱鬧，它繁華，它頹敗，它荒蕪，沒了人間煙火。任何聲音，一旦闖入，那個幻想的世界就會破碎，她不再開口，靜靜的站在最后一塊石階上，以沉默代替安慰。
他扒開野草，撿起磚瓦，掌上劃出傷口，手背浸出血痕，他不敢停下，怕往事如風(fēng)來如風(fēng)往，怕某個柔軟的地方刺痛。
時間逝去，夜幕降臨，沒有閃爍的星點，半輪眉月新懸在葉尖，如晶瑩剔透的白玉，院里好像結(jié)了薄霜。嵐汐在院中生了柴火，紅亮的炭火里散發(fā)出烤紅薯的味道。
楚越塵站在院子邊緣，云棲寨燈光閃爍，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他的目光突然亮了起來，那是一抹新綠，微微搖曳，月輝下，散發(fā)著幽光，帶著生的希望。
“是炬之，她一定還活在瀾州某個角落?！背綁m喜出望外，手指輕碰嫩芽，動作小心謹(jǐn)慎，隨后，他又有些喪氣，“天高海闊，她去了哪里？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越塵，吃點東西吧?！睄瓜_烤紅薯，熱氣升騰而起，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還活著?！彼舆^紅薯，狼吞虎咽起來，臉上舒展開欣喜的笑容。
雖然這個她字讓嵐汐心里不舒服，但第一次見他如此有食欲，格外驚喜，滿懷期待地問：“好吃嗎？”
他點頭，吃得津津有味，嵐汐坐回火堆旁，添了些木柴，火越燒越旺，無數(shù)星點隨風(fēng)揚起，然后幻滅。吃飽喝足，倦意漸起，他枕在她柔軟的肩膀睡著，她什么話也沒問，他什么話也沒說，彼此依靠，沉入夢香。
不知多久，嘈雜的聲音擾了清夢，楚越塵揉著朦朧的睡眼，幾襲青衫立在院中，定睛細(xì)看，是拾光小筑的師兄們，他打著哈欠問：“各位師兄，你們怎么來了？”
“楚師弟，你回來了也不通知一聲，當(dāng)師兄的怎么也該盡份地主之宜，給師弟接風(fēng)洗塵?！笔鎻┱驹诔抗饫铮紝挶歉撸X袋微圓，體型健碩。
楚越塵站起身，謙恭有禮：“舒師兄，多年未見，別來無恙?！?p> “看來，師弟這些年在外生活多姿多彩，又美人在懷，師兄以為你不樂不思蜀了?！笔鎻┛戳搜蹗瓜?，有些譏誚，語氣酸溜溜的。
“舒師兄，這是哪里話，您今天來，若是想看我的難堪，請自便，若是來幫我打掃院子，師弟自當(dāng)感激?！背綁m說完，開始俯身拔草，帶泥而出，身旁小丘似的草堆，還未枯萎，垂著露珠。
“師弟果真讓我刮目相看，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楚煥之子，竟然屈身做這等粗活?！币幌挘旱猛T師弟捧腹大笑，楚越塵不羞不惱，依然安靜地拔草，速度平緩。
“師兄們請回吧，我怕泥土玷污了你們尊貴的身份。”一株野蒿揚起，根須上的泥沙紛飛，在他們的青衫上留下幾點污痕。
這一舉動徹底激起舒彥的興致，他說：“十年很長，楚師弟確實給了我不少驚喜，你會不會給師兄們更大的意外，比如說魂煉?！?p> 聽到魂煉二字，楚越塵頓了下，這些年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初醒，因為體弱，甚至比普通人更平庸。
青衫中，一少年對舒彥行過禮，傲氣地說：“師兄，讓我來來試試他的身手?！?p> 舒彥默許，程亦航快速移動到楚越塵跟前，嵐汐眉梢微皺，擋住去路，聲音冰冷：“想打架，看你有沒有本事過我這關(guān)?！?p> “楚越塵?！边@次舒彥直呼他的名字，帶著以往的輕蔑，“以前躲在你姐背后，現(xiàn)在又多了個小妞，你只會在女人身后躲一輩子？”
激將法很管用，當(dāng)年若是挺身而出，炬之就不會墜落卜死海，楚越塵有些難過，他扔掉野蒿，將手在褲腿上搓了搓，說道：“也不怕各位師兄笑話，這些年光吃白飯沒長進(jìn)，不過，為了不給拾光小筑丟臉，我還是決定接受師兄們的考驗?！?p> 楚越塵和程亦航各退約五米的距離，四目相對，場間彌漫著硝煙。程亦航個頭不高，身材勻稱，舉手投足間透著驕傲，楚越塵清楚，程亦航是其中最強(qiáng)的那個，他毫無勝算。
看熱鬧的村民陸續(xù)來到院中，云棲寨已經(jīng)安靜了很多年，他們踮著腳，伸著頭朝里張望，勞動苦悶且枯燥，閑暇時，總得尋點樂子——湊熱鬧，恰好滿足了他們無聊的生活。
一股無形之力，靠前的一位村民被拽至場中，他神情緊張，膽怯的看著他們，舒彥開始宣布規(guī)則：“舒彥，他的命掌握在你手中了，他能不能活，就看你的本事了？”
視村民的生命為兒戲，嵐汐憤懣，正準(zhǔn)備制止他們的惡行，那村民忽然倒地，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嘴唇發(fā)紫。楚越塵來不及思考，便做出反應(yīng)，只見他抽出幾支銀針，不慌不忙地封穴，割破食指，將紫黑色的毒血緩緩引出。
那村民命在旦夕，場間氣氛十分緊張，圍觀村民敢怒不敢言。
楚越塵就地砌了石灶，架起陶罐，一邊燒火，一邊碾藥，手上動作有條不紊。他熟讀世間典籍，倒背如流，無論是分魂的藥師，或者化煉的醫(yī)師，其原理一致，化毒攻心，施藥去病，他深諳其道。不多功夫，一副湯藥熬好，楚越塵取瓷勺喂他服下。等待片刻，那名村民虛弱的睜開眼睛，楚越塵輕舒了一口氣，人群中一片歡呼，他們在為楚越塵喝彩，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是我疏忽大意，接下來你恐怕就沒那么幸運了?！背桃嗪讲桓实卣f，作為化煉級醫(yī)師，實力絕對碾壓楚越塵，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撕碎他。
“拭目以待?！背綁m不甘示弱。
“殺了你，我會遭到云棲寨乃至尊碑城的口誅筆伐，我不會讓你死，但你會生不如死?！背桃嗪叫判氖?。
楚越塵早料到，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只是第一回合，他拖著虛弱的身體施針熬藥，耗去不少心神，額頭上早已冒出幾顆微小的汗珠，他感覺到累，卻不愿做待宰的羔羊。
程亦航絲毫不給楚越塵喘息的機(jī)會，雙手重疊，順勢交錯，一個手持藥草的虛體籠罩于身外。他布下一道窄小的結(jié)界，銀色流體一般的東西淌下，源源不斷。人群中發(fā)出驚嘆，拾光小筑又一位化煉級藥師，他年紀(jì)輕輕，實力不輸于拾光小筑的秦問蘭，前程不可估量。
程亦航看著那道結(jié)界，頗為滿意：“楚越塵，只要你靠近結(jié)界，就會受到腐蝕之痛，所以，你最好保持住現(xiàn)在的姿勢，不然會死得很難看。”
“我剛才說過了，我就是光吃飯沒長進(jìn)，再這么比下去也沒有意義，最后還落得個恃強(qiáng)凌弱的名聲。”楚越塵仿佛織網(wǎng)上的獵物，語調(diào)頗有些無奈。
舒彥繞著結(jié)界轉(zhuǎn)圈，目光復(fù)雜：“能解開程亦航的化煉之毒，看來你有幾分本事，我又怎么輕易相信你不會有所保留？”
保持靜立姿勢確實難受，楚越塵不得不委曲求全，他屏息掃視這道結(jié)界，希望找出丁點破綻，可他實在太弱，就算有破綻，也毫無破解之力。有一刻，他的手背碰到結(jié)界，一股錐心之疼霎時漫開，肌膚上留下一塊黑色灼痕。
嵐汐心急如焚，看著他忍受煎熬，自己比他還難受，本就虛弱，再經(jīng)受折騰或許會垮掉，幾次想出手相助都被楚越塵制止，她只能等待。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結(jié)界空間不斷縮小，楚越塵只能以更高難度的姿勢，靜立其中，除了狹小的空間，陽光也開始毒辣起來，他快有些堅持不住。
舒彥終于相信，他就是個比普通人更普通的庸人，于是，臉色陰沉，憤怒道：“楚越塵，除了你父親的榮耀，你還是這么不堪?！?p> 楚越塵不以為然，語調(diào)輕松地說：“你侮辱我沒用，這么多年，試了各種方法，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拼命，終究彌補不了先天不足，所以，我認(rèn)命?！?p> 舒彥唾棄道：“十三年前，沒能保護(hù)你姐，你就是個廢柴，沒想到時間沒有讓你成長，反而給了你墮落的借口，悲哀?！?p> 那是一段不能言說的往事，舒彥撕開了偽裝，楚越塵狠狠的盯著他，像一只激怒的野狼，時刻準(zhǔn)備撲上去，咬斷他的脖子。舒彥露出得意的笑容，拍手稱贊：“就是這種眼神，很好，憤怒卻不能把我怎么樣?！?p> “我當(dāng)然不能把一個化煉級藥師怎么樣，但是你呢？”楚越塵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一死了之很容易，但是我現(xiàn)在找到了活的理由?！?p> 之前，楚越塵熬完草藥后，偷偷扔進(jìn)了毒蛛，施完銀針，偷偷扎在旁邊的土地里，針尖沾有另一味劇毒，只要時間足夠，悄無聲息的，兩味毒藥一遇就會相互催化，迅速滲透到他的五臟六腑，頃刻回天乏術(shù)。他記得，舒彥有個習(xí)慣，挑釁別人時，一定會站到那個人身前的斜角，給對方施以威壓，也就是楚越塵扎針的地方。
“是不是感覺到了什么？”楚越塵放肆的笑了起來。
舒彥一怔，然后慌亂起來，叫罵道：“無恥之徒。”
楚越塵提醒到：“你還有半炷香的時間，如果再不解毒，那么誰也救不了你?！?p> “還愣著干什么，快替我解毒?！笔鎻┦只拍_亂。
程亦航催動煉力，希望將毒液引出，憑著對煉力嫻熟的駕馭，他有十足的信心。但伴隨著每次煉力的施展，舒彥的痛苦成倍增加，幾次嘗試后，舒彥每一寸肌膚都蝕咬起來，面部因痛苦而青筋暴起，程亦航略顯無措，不敢冒然再催動煉力。
舒彥扭曲著身體，質(zhì)問：“楚越塵，你的磊落呢？”
“這些年，我也學(xué)乖了不少，對磊落人當(dāng)然行磊落事，至于不磊落之人，當(dāng)然不必要了?！?p> 楚越塵的臉色愈加蒼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滑下，嵐汐暗暗為他捏把汗，只要扛過最后半炷香的時間，他便能全身而退。程亦航仍在苦思著如何以藥煉去毒，楚越塵施的毒格外詭異，縱然是化煉境醫(yī)師，也無可奈何，拖得越久，舒彥越痛苦。
時間過得極慢，他們都強(qiáng)撐著，希望拖垮對手，最終，舒彥沒能抵住百毒侵體的痛苦，向楚越塵認(rèn)輸：“楚越塵，算你狠。”
程亦航不甘地散了結(jié)界，楚越塵癱軟在地，嵐汐擰開水袋遞上去，他咕嚕喝了幾大口，才感覺些許緩和，然后將五支銀針飛射過去，精準(zhǔn)地扎進(jìn)舒彥的穴位，紫色的毒液慢慢滲出，蝕咬之痛頓然消失。
“走著瞧?！笔鎻┏粤藛“吞?，在師弟的攙扶下，狼狽而去，湊熱鬧的村民也漸漸散去，院子歸于寧靜，楚越塵一頭栽下，不省人事，從小體弱多病，加之師兄們的較量，心神耗盡，昏死過去。
微風(fēng)輕拂，夜色正濃，火光搖曳，上面熬著香噴噴的魚湯，楚越塵睡在粗麻毯上，身體暖烘烘的，他整整睡了一個下午。見他醒來，嵐汐趕緊托住他，將羊絨大衣裹緊。
“我熬了魚湯，給你盛一碗。”褐色粗瓷碗中魚湯濃稠，魚肉塊大酥嫩，嵐汐舀了一勺，吹到溫度適中，再喂他喝下。
兩大碗魚湯下肚，他感覺到滿滿的元氣，看著嵐汐忙忙碌碌，眼里是幸福和滿足。十三年，彈指一揮間，那些歲月是最寂寞的，好在，遇見了她。
待她忙完一切，在火堆旁坐下，依偎在他的懷里，他懇求地說：“嵐汐，我們?nèi)フ揖嬷?，她還活著。那棵柏樹開始長出新芽，那是父親指引給我們的方向?！?p> 她仰著臉問：“你姐姐嗎？”
他嘆了一口氣，沉重又深遠(yuǎn)，自責(zé)地說：“都怨我，沒能阻止那場悲劇，而立之年，還這么一無是處，我怕將來有一天連你也失去?！?p> “越塵，我會保護(hù)自己，也會保護(hù)好你?！睄瓜鹕恚w手輕撫他的臉頰，眼里映著他的樣子，
“謝謝你，嵐汐?！?p> “我們把家布置得漂漂亮亮等她回來，如果等不到，那我們就去找她，天南海北，直到我們都走不動了?！?p> 這一刻，有星光落進(jìn)他的眼底，光芒四射，他為之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