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城正西街,賣糖火燒的小攤兒前,王御醫(yī)站定了腳步,臉上卻是有些不可置信。
顧知晴說她初入云陽路過這里時,曾在這里買過一回糖火燒,攤主是個神態(tài)可掬的中年男子。
她說如今很是想念那個味道,叫他出宮時看一看那個小攤兒是否還在,如果在,便為她帶五個回去。
原以為好幾年了,攤主或許早就搬走了,卻不想竟還在這里。
王御醫(yī)從袖中掏出顧知晴給的銀錢,猶豫片刻,遞了過去,道:“五個糖火燒!”
他其實是不知道價錢的,但顧知晴特意交代了,不能問價,雖不知到底有何用意,卻還是照做了。
攤主瞅了瞅王御醫(yī)掌心的銀錢,那上面不多不少剛好十個銅板,他眼睛漸漸瞇起,抬眸看向來人,臉上帶著溫和無比的笑。
“好嘞!您稍等!”
若是有熟客,便會驚奇,攤主今日的糖火燒,做法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今日的糖火燒,沒有糖!
而且,十文錢根本就買不到五個糖火燒,那攤主卻一個字都未多說。
待王御醫(yī)走后,攤主又將銀錢掏出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隨即收拾了攤面,臉上隨時憨態(tài)可掬的笑容也變得肅然。
翌日,顧知晴收到糖火燒后,只是掰開看了看,見著并無糖色,笑了笑便放在一旁。
糖火燒無糖,是曾經(jīng)約定好的暗號,代表宮外已收到消息,隨時可接應(yīng)。
她特意將云起叫來跟前,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千帆,以后,若父皇來了,你便乖乖在偏殿玩耍,不要惹他生氣,好嗎?”
云起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他其實不愿意叫顧知晴一個人面對洪武帝,但看著她越來越蒼白的臉,愣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里,顧知晴對洪武帝格外的殷勤,似乎放下了心中所有的芥蒂。
洪武帝終日陰沉的臉也漸漸放晴,連帶著對云起也有了些好顏色,與顧知晴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兩年的親密無間。
洪武十四年十月初五,小雨淅瀝,涼意已漸漸入骨。
長寧殿中,顧知晴原本就瘦弱的身體更是形銷骨立,她抑制不住地一陣咳嗽。
云起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母妃,你的病怎么越來越嚴(yán)重了?”
顧知晴緩過氣來,親自為云起換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衣裳,又在外面罩了一件成色極為普通卻十分暖和的披風(fēng)。
“千帆,你聽母妃說,今晚我們就可以回天楚了,等到宮里走水了,半夏會送你到宮門,宮外有人來接你,記住,接你的人里,為首的是個笑瞇瞇的中年男子,他叫唐羽山,千萬不要認(rèn)錯人了?!?p> 云起卻是皺起了眉頭:“母妃,為什么要半夏姐姐送我走,你呢?”
顧知晴無力地笑了笑:“母妃先拖住你父皇,等他放下心了,我便再來尋你。”
倘若,洪武帝對云起能如云謇一般上心,顧知晴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她將出宮玉牌交給半夏,眼底鄭重?zé)o比。
“半夏,千帆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將他送出宮,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p> 這玉牌是又一次利用了王御醫(yī)才得來的。
近日,王御醫(yī)復(fù)診,顧知晴很是郁郁寡歡。
她對著陶姑姑呢喃道:“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可我到了云陽這么久,還未出宮去看看,很是遺憾,也不知還有沒有這個機會?!?p> 這話卻是說給王御醫(yī)聽的。
果然,沒過幾日,洪武帝便給了她一塊玉牌,并說:“朕瞧你近日精神很是不好,王御醫(yī)說出宮走走許對恢復(fù)身體有好處,朕沒有時間陪你,你什么時候想出去了,朕再撥幾個侍衛(wèi)與你。”
她利用了王御醫(yī)的善良與對她的好感,并且十分清楚地預(yù)見到了事發(fā)之后,他要面臨的處境,可她還是這樣做了。
顧知晴想,她這輩子最有愧的大概便是王御醫(yī)了。
可即便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如此做。
王侑初,對不起了!
欠你的,我顧知晴這輩子還不起了!
倘若有下輩子,你一定要離我遠遠的!
酉時末,南邊一座廢棄已久的宮殿突然著了火,火勢之大,將臨近的幾座宮殿都點著了。
宮里一時亂作一團。
半夏早已換上了小宮女的衣裳,趁亂帶著云起往北邊的城門而去。
將將行至宮門,不遠處行來的侍衛(wèi)卻時不時地望他兩眼,似乎有些認(rèn)出他來。
即便多年以后,他都清楚得記得,那幾個侍衛(wèi)在長寧殿外守過很長的一段時間。
而他們似乎認(rèn)出了他,卻又沒有上前將他帶回去。
云起看到,宮殿的立柱之后,正側(cè)身站了一人,那露出的衣角,同上次云起見著云謇身上衣裳的花紋一模一樣。
他正與那幾個侍衛(wèi)說著什么,侍衛(wèi)們一臉為難,卻還是走開了。
云起第一次踏出了宮門,淅淅瀝瀝的小雨覆在身上,冰冷刺骨,但他的身心都是激動的。
宮外的世界很不一樣,似乎連呼吸都要清新許多。
他終于可以遠離那個吃人的皇宮,卻也從此踏上了漫漫歸途。
高興至定安,快則半月,慢則月余,而這條路,云起生生走了半年。
在這半年里,再如何喬裝改扮,也改變不了他的身量,他遭遇了數(shù)次暗殺,與閻王數(shù)度擦身而過。
初初遭遇刺殺,刀光劍影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熱血濺在身上,他尚嚇得嚎啕大哭。
次數(shù)多了,他的眼里便只剩下倔強與冷漠,也漸漸明白,顧知晴說的來找他,只不過是騙人的,她出不來了!
宮里早已傳出容妃病逝的消息,打那以后,小小的云起時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
一路廝殺過來,原本十好幾人的精銳護衛(wèi)隊,只剩下唐羽山一人,而他早已負傷不輕,只要再來一次,他便撐不住了。
冬日早已過去,夏日的太陽似乎要將人烤暈過去。
唐羽山帶著云起,身上的衣裳破爛不堪,艱難地行走著。
這一帶荒無人煙,不說吃的,二人已連著三日未沾一口水,唐羽山尚能強撐下去,云起卻是連邁出一步都覺得艱難,隨時都會倒下。
唐羽山將他抱起,翻過山丘,終見得一條河流出現(xiàn)在眼前。
他抱著云起隱在水草之中,暖暖的河水澆在臉上,滲進肌膚,叫每一個毛孔都舒暢無比。
從水里捉了幾條魚來充饑,明明寡淡無味,卻仿佛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吃飽喝足,還來不及休息,唐羽山便察覺到一股殺氣漸漸逼近,他立馬將云起護在身前。
行了五月余,他們還在云陽邊境徘徊,為了躲避追蹤,既定的路線早已被打亂,與永和帝派來接應(yīng)的人總是完美錯過。
危險逼至眼前,為首的人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二人,神色冷淡,例行公事般說了句:“五殿下云起,私自逃宮,陛下有命,令我等將你帶回去,若有反抗,死生不論!”
這話,云起早已聽麻木了,竟然會有一個父親一路追殺自己的兒子。
好一個死生不論!
小小孩童的眼神仿佛能吃人:“你回去告訴云中闕那個王八蛋,只要我不死,總有一日我會回來取他狗命!”
似是沒想到一個孩童也能有如此狠意,那人明顯愣了一下,隨即大手一揮,所有人向著二人逼去。
唐羽山勉力擊退幾人,便有些力不從心,他嘴角發(fā)苦,看來真的逃不過了。
二人被圍住,刀劍舉起,唐羽山死死護住云起,利刃刺入身體的聲音響起,卻沒有疼痛傳來,抬頭望去,圍攻的人便一個個倒地。
他們身上皆有一支箭,箭尾處的羽毛金光閃閃,煞是好看。
唐羽山的眼睛開始放光,那是金羽箭,是永和帝御前侍衛(wèi)專用的箭。
天楚來人了,他們有救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似乎輕松了許多,雖然依然有一波接一波的暗殺,但有了御前侍衛(wèi)的保護,無疑不再有生命的威脅。
然而,云起卻片刻也未曾放松過,神經(jīng)一直緊繃。
短短幾月,他的身上已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
五歲的年紀(jì),本應(yīng)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寵著,他卻經(jīng)歷了漫長的逃亡,一次次在生死邊緣徘徊。
鮮血的洗禮,叫他成長得無比之快。
當(dāng)他終于站在永和帝的面前,全身破爛不堪,發(fā)絲凌亂,與沿街行乞的小叫花子沒有區(qū)別。
那一瞬,永和帝幾乎抑制不住心頭的怒氣與酸澀,他第一次見著自己的外甥,竟是此情此景。
他滿眼心疼,一個五歲的孩子,到底經(jīng)歷了些什么,才能如眼前這般模樣。
這是云起第一次見永和帝,他眼里的疼愛,是云起在洪武帝的眼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他想起了顧知晴,心酸、委屈瞬間涌上心頭,卻又倔強地不肯落淚。
“舅舅!”
他低低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卻險些叫永和帝落下淚來,他蹲下身,視線與云起齊平。
他攬住云起的肩頭,喚了聲:“起兒!”
云起皺起了眉頭,咬牙切齒說出一句話,永和帝至今都難以忘記。
“我不是云起,我叫顧千帆!”
“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永和帝將顧千帆抱在懷中,小小的人兒才放松下來,沉沉睡去,這一睡便是兩日。
接下來的兩年,大概是顧千帆有生以來過得最輕松的時光了。
天楚皇宮中,沒人會欺負他。
兩年后,他留書一封便杳無蹤跡,幾乎將永和帝氣瘋。
這一走便是七年。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若不是每月一封信,風(fēng)雨無阻送到永和帝手上,只怕他把天楚翻個個兒,也會將顧千帆找出來。
顧千帆十五歲,再次站在永和帝面前,永和帝險些沒認(rèn)出來,眼前的少年身量比他還高了一截,皮膚已不再白皙,渾身上下的氣息竟叫永和帝有些陌生。
頭一次他對顧千帆發(fā)了火,指著鼻子罵了小半個時辰。
顧千帆愣是一句話都沒說,倒叫永和帝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然而,不過待了兩月,顧千帆又留書一封,說是要去邊境參軍歷練,并揚言,若永和帝下命不準(zhǔn)他參軍或是讓人對他特殊照顧,他便永遠不回來了。
永和帝大發(fā)雷霆,卻又無可奈何。
邊境八年,顧千帆漸漸成為天楚人人敬仰的戰(zhàn)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