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寒蟾

　　新一日的朝會(huì)伊始，又是頂著吐沫上朝擰著朝服下朝，甘曹究竟該如何定罪，依舊吵不出個(gè)所以然來。

　　朝中各朝各派自然各有各的說法，若是按照“私藏鴉片”來，罷官免職，流徙三千里則罷；若是“走私鴉片”那可當(dāng)真是死罪不可免，還要累及家眷了。

　　可若要論上走私，那就要牽扯多方勢力，沒人樂意輕飄飄把自己的利益拱手讓給他人的，這朝上一吵就再?zèng)]安靜過，最后以藺太后一句“吵得哀家腦仁疼”而告終。

　　重重珠簾后，先瞧見一只裊裊生煙的香爐，幾縷煙氣縈繞許久才四散而開，滿屋中便是那清而不冷的香氣了。

　　只見一個(gè)華服美婦半歪半靠在榻上，瞧不出年紀(jì)，眉目疏落，卻用顏色極艷的口脂點(diǎn)了唇。她高梳著狄髻，插著赤金的分心挑心各一對。著一件松花綠對襟立領(lǐng)琵琶袖長襖，織金云肩通袖作鸞鳳和鳴紋樣兒，下頭系著石青的馬面裙。鞋子脫在塌下，只著一雙著了云襪的腳縮在裙子底下。

　　她身旁半跪著個(gè)人，穿著赤紅貼里，胸背綴了補(bǔ)子，腰間束著金玉絳環(huán)，上懸著牙牌、茄袋，左牌穗兒上用紅絨辮系了個(gè)銀鑲鯊魚皮刀鞘的小刀，不過六七寸長短，還另在旁邊掛著一雙小牙箸，登一雙白麂皮靴。紅色顯白，穿在他身上，整個(gè)人更是欺霜賽雪。這人低著頭，用一把精致的小錘給榻上的華服美婦捶著腿，一抬起頭來，竟是那權(quán)傾朝野的印公兼廠公裘安仁！

　　那美婦就朱唇輕啟，喚道：“安仁吶。”

　　裘安仁應(yīng)了一聲兒：“誒，娘娘，奴婢在呢。是奴婢錘得不得勁嗎？”

　　這便知這美婦是藺太后了，她眼睛半睜半閉著，伸出手來，那指甲上染著紅艷艷的蔻丹，她沖著裘安仁招了招手：“來，到哀家這兒來?！?p>　　裘安仁乖覺，膝行上前，伏在藺太后的榻邊。

　　藺太后隨手就搭在裘安仁頭上了，卻摸著的是他的三山冠，眉尖一蹙，抬手就拍飛了出去。

　　裘安仁叩首：“奴婢該死?！?p>　　藺太后半直起身子，蹙著眉尖，低聲道：“把網(wǎng)也摘了?！?p>　　裘安仁依言將頭上的網(wǎng)巾除去，放在地上，低著頭不看她。只聞著頭頂上人聲響：“好孩子，你過來?！?p>　　裘安仁依言將頭湊過去，藺太后將手放在他頭上，來回摩挲著他的發(fā)頂，這才緩緩將眼睛又閉上了。

　　若論皮相論美色，老天爺簡直仿佛裘安仁的親爹，鮮少能在他身上挑出來個(gè)錯(cuò)處，漂亮得像個(gè)假人，連那一把頭發(fā)，也是烏亮烏亮，比過好些女子的云鬢去。頭上是藺太后手心的溫度，裘安仁垂著眼瞼，眼中閃過一絲捉摸不透的神色，很快就隱去了。

　　藺太后似有似無的聲音飄在空中，仿佛香爐上飄的青煙似的：“給哀家背一段《滕王閣序》罷?！?p>　　裘安仁想也沒想，起唇便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彼曇羟逶剑瑤е稽c(diǎn)這個(gè)年紀(jì)本不該有的少年味道，干干凈凈的，念起書來，倒是真真好聽。

　　藺太后聽他背完了整首，臉上浮出笑意來，道：“你上前來，給哀家按一按頭罷?！?p>　　裘安仁應(yīng)了一聲，站起身來，轉(zhuǎn)到她身后去，從她的太陽穴開始，輕輕揉了起來：“奴婢這般，娘娘覺著可還如意？”

　　藺太后微微頷首，轉(zhuǎn)而談起些別的來：“好孩子，難為你了，朝會(huì)時(shí)盡是糟心事兒，還得到哀家這兒來伺候。都是印公了，指使下頭人做事便是，不必這般事事親力親為的?！?p>　　裘安仁開口道：“娘娘的事，又怎好交給別人去辦。奴婢不放心。”

　　“你這孩子，怎的恁小氣?！彼斐鍪种竵?，也瞧不見，就想戳戳裘安仁的臉蛋兒。裘安仁趕緊把臉湊上去，果然就讓她戳上了。藺太后微笑，轉(zhuǎn)而言他：“你看這甘曹，該如何處置啊。”

　　“奴婢不敢妄加揣度天意，還請娘娘指點(diǎn)?！濒冒踩实?。

　　藺太后笑了兩聲：“你這么通透一個(gè)孩子，還能不明白這事兒？哀家這是抬舉你，別矯情了。嗯？”最后那個(gè)鼻音軟糯，搔得裘安仁的睫毛顫了顫，他終于還是開了口。

　　“安仁雖說愚鈍，但也知道‘放虎歸山’二字如何寫來，若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咱們這局啊，那就是白做了。新派簇?fù)眍H重，我朝又最忌諱這個(gè)‘結(jié)黨營私’，如今此事一出，便能瞧見維護(hù)甘曹者眾多，無一例外都是那些新派人家的。若是這些人家都沆瀣一氣情比金堅(jiān)，皆抱作一團(tuán)，那娘娘今后是否會(huì)受這些人的鉗制。這大權(quán)又如何保證在娘娘、在皇上的手里，我大衡江山未免不穩(wěn)?！贝嗽挿路鹗谴恋搅颂A太后的痛點(diǎn)，她太陽穴不安地突突了兩下。

　　裘安仁說完頓了頓，一撇嘴道：“奴婢僭越了，罪該萬死?！?p>　　藺太后道：“無妨?！?p>　　裘安仁目光并不聚焦，像是瞧著遠(yuǎn)處：“甘曹得死?！?p>　　說到這兒，藺太后反倒是笑了起來：“哎喲，好端端的日子，說甚么死不死的，真是壞了興致。”她直起身子來，捉住裘安仁的手，“這瞧著就是握筆彈琴的手，哪兒能放在刀劍上見血啊，你說是不是?”

　　“娘娘說的是?！濒冒踩市ζ饋恚瑴嘏挽?，在藺太后瞧得見的地方，他常年是臉上帶笑的，后來不知是習(xí)慣了還是如何，見他總是一副笑臉。

　　藺太后不輕不重拍了他的手一下：“喚甚么娘娘，你喚一聲哀家的小字，哀家高興了，便賞你條人命。”

　　甘曹的人命。

　　裘安仁笑著起唇了，他喚：“寒蟾。”

　　藺太后捉著他的手，笑得咯咯咯：“我是云銷雨霽，朗月當(dāng)空時(shí)生的，就該字‘寒蟾’”

　　……

　　半個(gè)時(shí)辰后，裘安仁才從太后宮里出去，手里拿著一盒兒珍珠粉。

　　藺太后是這樣對他說的：“這勞什子是高麗的貢品，與咱們的東珠不相上下，宮里沒幾盒兒，你拿著搽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