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葳劈頭蓋臉挨了幾句,一團(tuán)沒來由的委屈平白無故就梗在胸中,一不小心把她梗了個(gè)眼酸。她白嫩的腳趾在地上蜷了蜷:“我這是在幫你。”
“幫我?”余靖寧低下頭看了看余知葳的腳,忽然一下子偏過頭去,“你不添亂就是最好的了。倘若你今日讓那起子人給抓去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余家的名聲還要不要??纯茨悻F(xiàn)下的樣子,成何體統(tǒng),快把鞋穿上?!?p> 尤平家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給余知葳拿了一雙家里穿的軟底睡鞋,溫聲哄道:“姑娘快穿上,世子爺不是要拿姑娘問罪的,他只是……”
余知葳捏著自己濕透了,正朝下滴水的發(fā)梢,挑起眼睛來冷笑了兩聲:“是是是,我是錯(cuò)了,我就不該瞧著你那著急上火的樣子起善心幫你。我們世子爺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啊,入京為質(zhì)還想著為皇上分憂,領(lǐng)著儀鸞司的閑差還想著摻和到南北鎮(zhèn)撫司里去,還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啊。哪里需要我這種小角色為您操心?!?p> 她踩在鞋上,咬牙切齒罵了一句:“狗咬呂洞賓?!?p> 余靖寧坐在桌前,黑如鍋底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起來:“余知葳,你學(xué)了這么久的規(guī)矩,連該怎么好好說話都不知道嗎?你如今這般,哪里還像個(gè)余家女兒?!?p> 尤平家的見兩個(gè)主子又要吵,趕忙打圓場:“姑娘,姑娘快別說了,近日外頭亂的很,姑娘也是正值年少的妙齡女孩兒,世子爺這是擔(dān)心姑娘出了事?!?p> “他不是擔(dān)心我出事。”余知葳站在原地,方才話里帶的火星子霎時(shí)間偃旗息鼓,全都被這一身的冷雨澆滅了,只透出一派心如死灰的涼薄,“他是在擔(dān)心‘余知葳’出事,余靖寧的胞妹若是讓人毀了名聲,誰替他唱那一出‘貍貓換太子’?。咳舨皇俏胰缃裆矸莺媚媚?,他又怎會(huì)瞧上我這么個(gè)泥湯子里的禿尾巴雞?是我自作多情的逾矩了,兄長責(zé)罰便是?!?p> 余靖寧好半天沒說話,低著頭想了許久才開了口:“你……你如今,口口聲聲余家如何,你自己如何,可你難道不是余家人嗎?”
余知葳蹬上了鞋,也不顧一身上下濕成了甚么德行,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你不必說了,這種時(shí)候勛爵人家常是要在祠堂罰跪的,我去就是了?!?p> “余知葳你回來?!庇嗑笇幍穆曇粼谏砗箜懫?,余知葳頓在了門檻上,“你從今日起,不許踏出房間半步?!?p> 虛情假意的兄長從天生反骨的幼妹身側(cè)飄然而去,地上一灘無力的水倒映出毫無血緣聯(lián)系的假兄妹的情誼單薄。
不過是因?yàn)槔娑嘧R(shí),哪兒鬧出那么多交易以外的情誼。
余知葳胸口梗著魚刺一般難受,半天沒緩過氣來,換了干凈中衣便覺著犯困。
“姑娘,好歹喝些姜湯再用熱水沐浴后再睡啊?!庇绕郊业膿?dān)憂道。
“不必了?!庇嘀谏裆训?,面無表情用巾子擦著頭發(fā),“我睡一覺就好了?!?p> ……
余知葳迷迷糊糊,身子好似平白縮小了幾分,讓一個(gè)女子扯在懷中。
她扯著尖銳的童音嘶喊起來:“你們都是甚么東西?就算是要下詔獄,也該審問清楚了再去啊,憑甚么在我家殺人!”
那女子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她頭頂,她聽得見嗚嗚咽咽的哭聲,一聲一聲都是“王爺。”大灘大灘的血就如牡丹花一般開在腳邊,那個(gè)早已沒了生氣的男人三天前還是少陽王,她的父親。
面目模糊的兵卒冷笑了一聲:“喲,小兔崽子還怪伶牙俐齒的,還當(dāng)您是那金尊玉貴的淑和郡主呢?你們一家子反賊,甚么時(shí)候死不是死呢?呸。”
那兵卒一口啐在了她面上,扯著公鴨嗓子嚷嚷:“小崽子你那是甚么眼神兒,要吃人嗎?厲害啊,可再厲害有甚么用,今后還不是要進(jìn)教坊司,做窯姐兒,哈哈哈哈哈?!?p> 抱著她的女子用袖子擦掉她臉上的唾沫,哭腔道:“小六,我們不說了,不說了……”
余知葳死死抱著她的胳膊,滴滴答答朝下掉眼淚,面上鼻涕眼淚糊成了一團(tuán),表情卻依舊狼崽子一般兇狠:“畜生不如的東西!”
“誒喲喲,小兔崽子嘴還挺硬?!蹦侨嗣婺开b獰,齜牙咧嘴轉(zhuǎn)過頭來,“我倒要瞧瞧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刀硬!”
那人“鐺啷”一聲抽出刀來,直直就沖著余知葳心口刺去,半分也不含糊。
“不要!”抱著她的女人撕心裂肺喊起來。
生死面前,鮮少有人不會(huì)害怕,余知葳在那刀刃的寒光前閉上了眼睛。
沒覺得疼,只是好似濺了一臉溫?zé)岬难?。她睜開眼睛,眼睜睜瞧著銀色的刀尖兒,從另一個(gè)人的身體貫穿了過去。
“大哥哥!”余知葳一個(gè)激靈脫口而出,渾身冷汗熱汗一齊淌了下來,四肢百骸的血液一口氣全都沖上了頭頂。
這時(shí)候她才覺得頭疼,太陽穴突突地跳,她脫力一般躺了回去。
是夢。
“燒得這么厲害怎么也不和我說。”一個(gè)她很不想聽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燒得都魘著說胡話了。”
余知葳朝里面偏了偏頭,啞著嗓子道:“世子爺千萬別誤會(huì)了,我喊的可不是你。”說了話便覺得嗓子癢,她用力憋住了沒咳出來。
她喊的那是她的親大哥,少陽王顧家那位世子爺,人已經(jīng)過世七年了。
她閉著眼睛,微微嘆息,甚么時(shí)候自己金貴成這個(gè)模樣了,淋一場雨就要發(fā)熱,果然這種金尊玉貴的日子過不得。
誰知道是不是因?yàn)闊锰萘?,余知葳鼻子酸眼睛也酸,終于沒憋住咳嗽起來,而后眼淚就跟著一起流下來了。
她嘩啦一下把被子扯到頭頂蓋住臉,只聽得見被子里傳出悶悶的聲音:“別看了,我嫌丟人?!?p> 緊接著又是長久的沉默。
過了許久,她才聽見他道:“做了甚么噩夢,醒來還哭得這么傷心?”
不是噩夢,只是些很久之前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