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楊蕾的旅行一

　　說起來，我到現(xiàn)在為止的人生還沒有隨心所欲過。

　　我從小就很會忍耐，這是我一出生，上天專門送給我的禮物。我小時候因為沒有戶口是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家長大的，第一次回父母家，已經(jīng)是小學(xué)三年級之后了。我回家才第一次見配著遙控器的彩色電視機(jī)，彩色的圖像，各種有意思的電視節(jié)目，讓我目不暇接。我特別喜歡那個遙控器，像是神仙法術(shù)的真實再現(xiàn)，神奇的控制，自由的選擇。但那遙控器很少能我在手里。我爸在家，那是我爸的；我媽在家那是我媽的；我姐在家，那是我姐的。我只有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能把那個遙控器握在手里，這種機(jī)會很少，我們家要不很多人，要不沒有人。

　　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我父母有時候會偷偷來看我，我當(dāng)時雖然和他們不熟，他們來看我，我是很高興的。他們總是給我?guī)Ш芏鄸|西，雖然他們走了他們帶給我的東西就會被奶奶分給堂兄們，但那些書會留給我，我堂兄們不喜歡書，他們上學(xué)的書都不愿意看。我最喜歡的是《舒克和貝塔》，這直接造成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人是我奶奶家隔壁的劉叔，他開著他的拖拉機(jī)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突突突”的前進(jìn)，比動畫片都要好看。我們放學(xué)在路上碰到他開拖拉機(jī)回家，劉叔就會停下來說要帶我們一程，我堂兄他們不喜歡我跟著他們，他們跟劉叔說我不喜歡坐車。直到我父母來接我回家那天，我才第一次坐劉叔的拖拉機(jī)，能坐拖拉機(jī)我走的時候都沒哭，我奶奶因為這個一直認(rèn)為我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等我掙錢了，我奶奶也死了，直到她死我在她心里都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沒有改變她的機(jī)會。

　　我奶奶對我還是很好的，那時候吃的東西油水少，家里的好菜都要留給男人吃。我們上學(xué)遠(yuǎn)，中午自己帶飯在學(xué)校里熱了吃，我奶奶給我?guī)э埛至繋У暮茏悖铱偸丘I，不到放學(xué)就餓到不行，我也沒跟她說過，后來有一天放學(xué)回來幫她燒火，從灶灰里扒出兩個土豆，我問她是不是給我的，她沒說不是，后來我每天都能從灶灰里扒出她專門給我留的土豆。

　　我不喜歡一桌子人圍在一起吃飯，到現(xiàn)在都不喜歡，這件事連我父母都不知道，更別說我老公那邊的親戚。我老公可能知道，朝夕相處一些細(xì)微的表情他是看得懂的，他可能覺得不能慣著我的毛病，所以從來沒問過我。我在我奶奶家的時候，每次我父母來都會有一大桌子人一起吃飯，這是鄉(xiāng)下人待客的禮數(shù)，還要推杯換盞勸人喝酒，把飯吃的跟打仗差不多。吃到后來總是會吵架，是為我吵的，大概是要不要把我送走再生個兒子的事，他們以為我在院子里玩，其實我在屋后偷聽。

　　在我奶奶他們那里生兒子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是和活著這件事一樣重要的事情，他們像崇拜生命本身一樣的崇拜男人。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多的恐懼和不安，男人等于人的生命，那女人等于什么，人的生命里面包括女人嗎？我作為一個女人，也能被當(dāng)做一個真正的生命對待嗎？如果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那我的恐懼和不安又是哪里來的？

　　我活到現(xiàn)在也沒活明白，只能小心翼翼地面對著生活。從小到大也沒遭遇過什么很大的挫折，日子按部就班地過得很平順，但我就是無時無刻不在不安。如果我能像抹去桌子上的灰一樣抹去我腦中的不安的話，我將會是個非常幸福的人。我有一份不算太討厭的工作，也順利結(jié)了婚，家里有車有房，還準(zhǔn)備要孩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常常對我自己說，我要是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會招天譴的。但那不安就是在我腦中不離去，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要小心。

　　有時候我會觀察其他女人的生活，大家從外表好像都看不出什么，只覺得從神情來看大家都在承擔(dān)著一些什么，但從她們的言行中又一點都看不出來。談?wù)摰牟皇欠孔泳褪呛⒆樱矔f些別的事，不過那都不是生活的主調(diào)。她們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很滿足，只有對近旁人的嫉妒才能讓她們嘗到生活的苦澀。她們真的從來沒有作為女人的不安嗎？攤平四肢享受生活贈與的所有，就算是贈與的是強(qiáng)奸也要好好享受，這種日子，她們真的不痛苦嗎？她們是不是對生活也有過美好的幻想，幻想的破滅消融在不斷奔流的血脈里，就沒有一點痕跡了嗎？我看別人活得那么安心，總覺得自己是在自討苦吃，這些話我當(dāng)著誰的面都說不出口，我只能寫在這里，躲在網(wǎng)名下我也能勇敢一點。

　　我說過我很會忍耐，這讓我成為了一個誰都沒察覺的謙讓的人。不是孔融那種大張旗鼓謙讓的人，而是就算是謙讓了誰都不知道那種謙讓的人。如果“讓梨的故事”讓我來演，我可能會一直在外面等到他們把梨子都吃光了再進(jìn)去，或者抱起小的梨子就吃一口，假裝是自己饞得不行。怎么能為了我自己的舒適，讓強(qiáng)行被我謙讓的人不好意思。我對和我打交道的人，總是抱著一種異乎尋常的責(zé)任，我不能讓他們不高興。這世上不高興的事已經(jīng)太多了，不需要我再來制造更多的。我本來就很難真正得高興，就算我表面在笑，但我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并不能讓高興真正地抵達(dá)我的內(nèi)心。既然如此，還不如把高興都給別人，把不高興留給自己。

　　我因為小學(xué)三年級才回的父母家，對他們一家三口很像是半途插入的陌生人，我父母和我姐姐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對待我。他們生疏干癟的感情表述，對我是很大的負(fù)擔(dān)，我必須想盡辦法才能讓他們心滿意足。他們對我的隔膜，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知道，也不能讓他們自己察覺?；叵肫饋?，那時候的我真是又假又夸張，不過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和我不熟，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樣子，還以為那就是我的性格，而我生來就是個很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