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昏睡的楚思晴,想著被嚇得臉色慘白的楚思柔,念著老淚縱橫的楚江闊,易攸寧只有一個感觸:楚家父女,都太不正常了。
父女三人,各懷心思,各有秘密,每一副或冷漠、或親切、或和善的面孔之下,都藏著另外一張甚至許多張難以揣測的面孔。
“攸寧,在想什么?”洛羽涵在易攸寧的眼前晃了晃,成功拉回了他的思緒。
易攸寧輕輕地握住她亂晃的手,認認真真地幫她清洗手指上沾染的血跡,動作是那般輕柔。
洛羽涵臉上微微泛紅,嬌羞地低著頭,任憑他幫自己清洗。
兩個人緊靠在一起,默默無言,卻依舊能夠令人覺得美好,水聲清亮,是易攸寧與洛羽涵之間深厚感情的旋律。
歲月靜好,令人不忍打擾。
“咳,咳,咳。”
幾聲輕咳,不合時宜到來的“不速之客”,多少有些不討喜。
洛羽涵迅速地收回了手,翻了洛其琛一個白眼。
易攸寧倒還是面不改色,簡單詢問著:“楚莊主和二小姐都歇下了?”
“嗯?!甭迤滂‰y得露出了些許輕松的笑意,“楚莊主急火攻心,又中了毒,剛剛父親幫他運功療傷,總算是有了些起色,現在已然睡下了。思柔也受了不小的驚嚇,我陪著她直到睡熟了才敢出來?!?p> “半日已過,只怕楚莊主的毒是無藥可救了?!币棕鼘幉粮墒稚系乃?,坐了下來,折騰了大半日,他也覺得有些倦了。
洛其琛坐在了他旁邊的椅子上,感傷道:“數十年的修為,就這么沒了,對他而言,恐怕比殺了他還要痛苦?!?p> 然而對此,易攸寧卻道:“但對于其他人而言,或許是件幸事也未可知。”
洛羽涵收拾好藥箱,不解地問著:“此話怎講?”
“我只是覺得我們以前所認識和熟悉的楚莊主,并不是他的全部,或者說,我們乃至義父,都未曾真正認識他。”
“你是不是發(fā)現了什么?”洛其琛倒沒有同感,只是他一向信賴自己的兄弟,對于他的判斷多少還是有幾分信的。
易攸寧道:“說不上來,直覺罷了。”
洛羽涵也不由得擔心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要去擔心誰:“攸寧的直覺一向很少出錯?!?p> 易攸寧沒有把握更沒有證據,很多事情只是他心中的疑惑,今晨聽到的事情他也只是零零碎碎聽到了六七分,不敢隨意說與他人,于是就只好岔開話題:“對了,思晴傷勢如何?”
“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洛羽涵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你們怎么這么晚才帶她回來?知不知道要是再拖上半個時辰,她的手就廢了。”
洛其琛撇撇嘴:“她一定要先去悠然山莊看看,我拿她沒辦法?!?p> 洛羽涵有些許生氣:“她要胡鬧你還由著她鬧?”
易攸寧道:“這事也怪不了其琛的,思晴那脾氣你也知道,誰能管得了。多虧有你,不然就不妙了?!?p> 說到這里,洛羽涵的神情更嚴肅了:“哎,我能做的也實在有限,她能不能好起來,多半要賭一賭運氣了。”
“運氣?”易攸寧和洛其琛近乎異口同聲。
“是,運氣?!甭逵鸷L嘆一聲,“傷她的是不是獨孤家的寒鐵劍?”
“不錯?!?p> “劍氣至寒,順著血液進入她的身體,損傷有多嚴重就不用我多說了吧?這還不是重點,更致命是,傷口受寒氣侵蝕,極難愈合,我現在也不過只能暫時替她止血,隨時都會有變化。所以,這幾日她身邊需要有人寸步不離地盯著她的傷口,一旦又開始流血就要及時上藥,能止住一分便是一分。如果三天之后有好轉的跡象,那她便無事了;可如果傷口始終在流血,那個時候,就算是華佗在世,只怕也無能為力了?!边@是洛羽涵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第一有人在她面前病倒她能做的卻近乎沒有。
洛其琛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縱使她活著,只怕寒氣侵體,也會折磨她一生?!?p> 洛羽涵卻很堅定地說道:“只要她能挺過去,我一定會拼盡全力將寒氣從她身體里驅除,只要她活著,我就有信心讓她復原。”
“只是這三天,九死一生,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币棕鼘幫虼策?,簾子后的那個人,她又是不是會在意自己還能活多久呢?
“把她交給別人我始終不放心,這幾天我來照顧她,你們去休息吧。”
“你也別太辛苦,累了的時候就叫我們?!甭迤滂∽钤谝獾倪€是妹妹。
還是易攸寧提醒道:“其琛,你與她從今往后最好保持些距離,從今天開始你該叫她一聲姐姐了。更何況她對你的情意,沒有人不知道。你要慢慢適應、漸漸習慣這種身份,哪怕你心中對他仍有歉意。你的心情、你的心意我能懂,羽涵能懂,甚至弦思都懂,可除了我們,其他人,不懂?!?p> 洛其琛明白,他的情意會成為楚思晴的牽絆與負累,拖累她余生,情字這場困局,沒有希望,才是她真正的希望。
易攸寧繼續(xù)說道:“你放心吧,羽涵怎么照顧思晴,我便加倍地照顧羽涵,一定不會讓她累壞的。”
易攸寧那滿眼的寵溺,洛羽涵滿目的深情,大概便是洛其琛此刻最為欣慰的事情了吧。
洛羽涵照顧著楚思晴,兩個男人不便在場,退了出來。日頭漸漸西斜,總算能夠暫時喘口氣的他們,在院子找了個陰涼處坐下,有些事情,他們需要理清楚。
易攸寧隨手拽下來一片葉子,放在嘴邊吹了起來,清脆悅耳,雖然沒有復雜的旋律,但是可以舒緩緊張的情緒,加上置身于自然的氣息之內,疲憊的身心終于慢慢放松了下來。
“攸寧,無論什么時候,你都給我一種超然的感覺?!?p> “哦?我倒沒覺得,或許是因為每一次,你都是局中人,我不過是個局外人?!?p> “別這么說,我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作外人?!?p> “我知道,可是事實如此,難免會有差別?!?p> 盡管洛家上下都將他視作一家人,可在很多事情上,無心的差距,還是給了易攸寧一些失落。他比洛其琛大一點點,性情卻要穩(wěn)重很多,能承擔的事情他都會去承擔,可是終歸有些事情,是他無法取代的。
“攸寧,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最漫長的一天。不過短短時間,卻仿佛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p> “誒,你手上的傷怎么樣了?不要緊吧?”
“沒事,皮肉傷而已,那人只用了一成力,沒有大礙?!?p> “那便好。”易攸寧頓了頓,開口說道,“其琛,我想問你一件事?!?p> “你說?!?p> “你覺不覺得思晴,跟當年有什么不一樣嗎?”
“當年?是她出事之前嗎?”洛其琛楞了一下,“我沒覺得,只是沒了武功,偶爾會忘事之外,其他的我倒沒覺得有什么。你在懷疑什么?”
“沒什么,隨口問問。”易攸寧手上擺弄著剛剛的那片樹葉,這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他想不通、看不透的時候,就喜歡找?guī)灼~子搓弄,“昨天你為什么會突然出去?”
又是這個問題,洛其琛沉默,他并不想再回答一遍。
易攸寧見他不語,聯想起早上見到的和楚思晴在一起郗、杭兩位風流公子哥,再加上之前聽聞到的一些事情,能夠讓洛其琛的難以言表的,他大致能夠猜個七八分出來了。
“我不是想問你具體的事情,我只想知道昨天你是因為什么突然要出去的?”易攸寧說完,忽然感覺這句話好像跟剛才那句并沒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又補充道,“是聽到了什么還是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什么人跟你說了什么?”
“哦,我原本在與小沈他們閑聊,提起沈浩,說他去了溫柔鄉(xiāng)為了一個……”
“所以,是沈瀚無意間提及的?并不是有人刻意告訴你的?”易攸寧趕緊打斷了他,他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不錯。我想如果我們不提沈浩,應該就不會有人提起那件事,我也根本不會離開雅苑去找她?!甭迤滂∫蛔忠徽Z都說得很慢,很肯定,“你是不是想說,我不在雅苑其實完全是巧合?”
“是,卻又覺得不是?!币棕鼘幐杏X有哪里不太對勁,“思晴會選在你成親的日子我并不覺得意外,她就是想讓你內疚??墒?,知道她就是夢兮的人,只有你跟我,按理說如果不是被人告知,你壓根就不會知道那件事,可她也沒有對你說?!?p> “她可能就是想讓我追悔莫及吧?!?p> “不是她,而是一直潛藏在雅苑周圍的那些人,他們顯然就是在等你離開??墒牵麄冇质侨绾沃滥阋欢〞鋈??如果你不出去,那些人難道就不會進來了嗎?又或是他們會用別的辦法讓你出去?”
“為何一定是我?”
“你若在這里,他們未必能夠拖延住我們?!?p> “你的意思是,他們在雅苑大動干戈,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去做什么?”洛其琛回來的時候場面的確是很僵持,更厲害的角色來得比自己還晚,明明占有優(yōu)勢卻沒有再進一步的舉動,那個晚來的人何故缺席?
醉翁之意不在酒。
洛其琛恍然大悟,易攸寧頻頻點頭,二人心照不宣,都已有了答案。
很簡單,將有關的人困在丘山雅苑,夢魂宮主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摧毀悠然山莊,大火蔓延,卻沒有人來通知,只怕周圍能看到的人都已閉上了嘴。嘈雜熱鬧的的佳節(jié),又會有多少人在意郊外燃起的濃煙,是火還是其他?
“楚莊主被人下了毒,無法運功,思柔和羽涵武功一般,只需要困住他們就夠了,羽涵可以牽制你,剩下的只需要一個人纏住父親就夠了。他們之中武功稍強的不過兩個人,如果我在,那么他們根本就沒機會?!?p> “而且,昨天夢魂宮主說了很多很多話,讓我們無暇去思考,如果當時他們立馬退走,我們或許就會想到悠然山莊也出了事,或許死傷就不會這般嚴重了?!?p> “所以,我是一定要走的?!?p> “所以,就算沈瀚不說,也一定會有人裝作無意告訴你引你出去。”
“可未必就是這件事?!?p> “可這件事最有效、最直接不是嗎?”
“你難道懷疑?”
“我只能說,我們的對手,很會選時機?!?p> “好在,這種機會,并不多?!?p> “你說,他們放過洛家,是為什么?”
“如果對方只是為了報仇,只針對楚家,那么洛家自然無事?!?p> “如果對方是惡意滋事,那么在江湖地位上與楚家并肩的洛家早晚也會遭遇相同的事情?!?p> “還有一種可能?!?p> “沒錯,還有一種可能?!?p> 兩個人想到了一起。
洛其琛先道:“對楚家趕盡殺絕,對洛家手下留情,刻意去挑撥楚、洛兩家的關系?!?p> 易攸寧后道:“楚莊主疑心重,多少會對義父有所懷疑?!?p> 洛其琛又道:“一旦后續(xù)再起風波,那么二人之間定會心生芥蒂?!?p> 易攸寧道:“當矛盾累積到一定程度,那么,根本不用他們動手,我們自己就先亂了?!?p> 洛其琛道:“加上如今楚莊主內力散盡,只怕想法會變得更加偏激?!?p> 易攸寧道:“如果那位宮主所言有七分真,那么我們真的要小心了。”
洛其琛道:“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為什么會說對其他人而言,是一件幸事了。”
易攸寧苦笑:“我只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們想多了。”
洛其琛拍拍他的肩膀:“是禍躲不過,我們多留心吧?!?p> 易攸寧道:“只能如此了?!?p> 洛其琛忽又提起:“我現在唯一肯定的是,獨孤鷹揚與楚家一定有仇,而且極有可能是血海深仇,不然他不會對思晴下死手?!?p> “為什么不會?”易攸寧并不太懂,可是,還沒等洛其琛回答,他便想明白了,“是啊,若不是有深仇大恨,又怎么會變臉如此之快,一夜溫存的柔情都抵消不了的,怕是也沒有再能抵消的了?!?p> “不敢想象思晴知道之后會怎么想?!?p> 前一夜自己依偎的懷抱,卻是自家滅門之案的始作俑者,自己最珍貴的記憶竟然給了自家的仇人,這到底是命運的捉弄還是現實的諷刺?
又或者,只是,自己的選擇。
“這一點嘛,我覺得你大可放一萬個心,能讓她在意的事情,除了你,我還真找不到第二件了?!币棕鼘庍@句話半開玩笑,倒也是事實。楚思晴對于楚家并不親近,也沒有多深的感情,除了有同樣的姓氏、流著同樣的血脈之外,誰也看不出她是楚家的長女。
洛其琛也不在意他的玩笑,只是有些惋惜:“畢竟她小小年紀在外漂泊多年,多少還是疏遠了?!?p> “親緣,情緣,說到底,有緣還要有分,不是嗎?”
“是啊,如果注定有緣無分,又何必苦苦糾纏?”
“是糾纏還是執(zhí)念,是掙扎還是放手,一念之間,因人而各異。”
兩聲長嘆。
黃昏時分,陽光戀戀不舍地告別人間,似乎連余暉下的人都變得格外惆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