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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蘇軾

五 好風閑處令人猜 (四)

大宋蘇軾 鳳島 1252 2020-05-17 13:06:07

  一行人過了河,在河的右岸,大王廟被花樹掩蔽,只見香客從花枝叢林中進進出出,仿佛一群群蜜蜂,提示著花蓋下還有個諾大的寺廟?!白仙俾p繞謝世的童謠/那一對石獅子,走過了/幾重江山?臨水照影/誰才是滯留的廊主/風雨無心,依稀別過。禮佛的云燕/前世到過,近日又來,可否/再度走進你/被一串風鈴搖響的蒼涼”。(郭輝《將軍水府廟》)

  大王廟,以廟而名,實為一道觀。穿過廟宇紅墻,進得山門,廟內(nèi)供奉有石神,高二米有余,主要的一塊為赤色,另有壘砌白色靈石若干。從青城山下來的歷代高道范長生、楊通幽、杜光庭等真人,都在此留下修丹或靜定密室、遺物及卷軸真跡。

  “我所遇見的也正遇見我”。當晚,蘇軾蘇轍兄弟二人泊于一室。進門后,迎面一紙屏風,繞過屏風正對一三屏坐榻,隔開左右兩張竹床。錦帳,瓦枕,時為冬春,諺云:“七六九十三,夜眠尋被單。八九七十二,被單添夾被。”夾被羅面絹里,夾層三層為絹,四幅縫成。坐榻左右燈架上各一盞花口瓷燈。燈身花口淺碗形,下承筒形支柱,接以盤形托。筒形支柱上部花朵形鏤孔精致,中間貼塑六獸裝飾。燈身、底托呈圓面形,上下對稱,燈體豐滿穩(wěn)重。兄弟倆匹馬登頓,不解衣曲肱而臥。正是:“紙屏瓦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夜夢長。睡起菀然成獨笑,數(shù)聲魚笛在滄浪?!保ú坛终?p>  陽光和鳥鳴將蘇軾從夢中喚醒,當他睜開絕塵之望眼時,弟弟還在睡。借著晨光,屋里的擺設(shè)漸漸明朗清晰。那坐屏風將昨夜收集的花瓣隨風鋪開,抓住了他思緒的根莖。橋形底墩、槳腿站牙以及窄長橫木組合而成的屏座,使得底座低窄、屏面寬大,給人以平展穩(wěn)定之感。方格架上裱糊綾絹,上書《聽江聲帖》:“余少年時,學右軍《樂毅論》,鐘東亭《賀平賦表》……,苦愛重,但自恨未及其自然。近刺雅洲,晝臥郡閣,因聞平羌江暴漲聲,想其波濤番番,迅駃掀搕,高下厥逐奔去之狀,無物可寄其情,遽起作書,則心中之想,盡出筆下矣!噫,鳥跡之始,乃書法之宗,皆有狀也。唐張顛觀飛蓬驚沙,公孫大娘舞劍器,懷素觀云隨風變化,顏公謂'豎牽法'、'折權(quán)股'、不如'屋漏痕',斯師法之外,皆其自得者也。予聽江聲亦有所得,乃知斯說不專為草圣,但通論筆法已。欽伏前賢之言,果不相欺耳”。右下落款為“雅洲雷簡夫”,用印為一方朱紅“鐵觀道長”印章。蘇軾立于屏前,巖畫般眩魅的瞳孔,在良辰中嬌折沉肅,那書法的力量驚醒他內(nèi)心最輕柔的部分,迎面劈開遠方給他一份旺健的活力——

  韻勝:波濤洶洶,一起一伏有勢,或高或低有情;

  機變:“觀乎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蛑厝绫涝疲蜉p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月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啰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p>  貫氣:筆筆連貫,字字接榫,如江水滔滔,氣脈如一。

  空靈:“及夫意與靈通,筆與冥運,神將化合,變出無方,雖龍伯系鰲之勇,不能量其力;雄圖應箓之帝,不能仰其高,幽思入于毫間,逸氣彌于宇內(nèi)”。

  蘇軾心無旁騖,看著窗外花葉上的露珠,一滴一滴落下,時緩時急,風吹過香樟樹也吹過山河,仿佛一種語境美好的罪證,久別的人生再次重相逢。他急不可待,叫起了還在熟睡的弟弟,共同分享他發(fā)現(xiàn)的美好之事。清晨的風露撞進蘇軾的懷里,他要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安放。后來蘇軾在他的《書論》中論及雷簡夫書法時道:“雷太簡乃云聞江聲而筆法進?!睋?jù)說“紅杏尚書”宋祈看過《聽江聲帖》后,寫了一首《贈雷簡夫》道:“豪英出名胄,偃騫倦宦游。大言滿千牘,高氣橫九州?!痹谠娕c書的浮橋上,一人指點一人的江山。

  英雄要問出處,都在一瓶水中,一段草莽間,一枚明月處。想此地怎么會有雷簡夫的書貼,再看滿屋子的陳設(shè),“紅床設(shè)花絪繡褥,四壁掛山水翎毛。打起綠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雖說不上富麗,也算是有錢人家的用度。廟里的道人告訴他,雷簡夫當年曾隱居于此,騎牛出入,自號鐵觀道長。后關(guān)中用兵,曾獻策以口舌捭闔公卿,被宋衍推薦入仕,現(xiàn)知雅州。

  晨光越過河水、樹木、花朵,照出墻上的一幅掛軸來。宋時,住宅的廳堂宅室,深堂奧壁光線過暗,懸掛書畫需裝裱立軸,以增加室內(nèi)光線及藝術(shù)效果,使居者明朗清靜。此軸乃絹本,長不過三尺,想來宋代尚席地而坐,房屋不高,軸亦不長。書軸乃雷簡夫手書其詩《寄甘露舒公上人》,和其他書家筆筆送到的工夫相較,簡夫此軸運筆快速強勁、行筆不時出現(xiàn)飛白,顯示書家對上下呼應與整體氣勢追求,甚于每一字的精工與錘鍊。

  成都多少寺,梵學競推能。

  到老不破戒。滿城唯此僧。

  池龍聽夜講,??褪┠隉?。

  別后空相憶,廟勞正可憎。

  暮春的歌者開始歌唱,黃昏黃花,江山枯荷,殘顏斷了生死。多年以后,蘇軾回想起大王廟那一夜燈火與濤聲,當現(xiàn)實的人生逐步展開之際,那在此生活過的人將你經(jīng)過,那陌生的影子涌入你又離開,那情境便隨著他的腳步一步步結(jié)構(gòu)成完足如彈丸的篇章:

  但向起時作,還于作處收。

  蛟龍莫放睡,雷雨直須休。

  要會無窮火,嘗觀未盡油。

  夜深人散后,惟有一燈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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