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先生脾胃虛弱,所有的菜一兩筷子淺嘗輒止,不過一道桂花酒釀丸子引起了他的興趣,畢夫人給他盛了一小碗,他一勺一勺地用完了,然后指了指餐桌中間的酒釀丸子,意思是再來一碗,被丁若誠擺擺手制止住了。“爸,夠了,再多你就消納不了了?!?p> 丁老先生生氣了,嘟囔:“這桂花酒釀丸子味道正......和我小時候吃得一模一樣.....不吃多可惜啊?!?p> 他可憐巴巴把目光移向丁佑楠。
丁佑楠猶豫了一下,瞄了一眼丁若誠,后者朝他搖了搖頭。
他把目光收回,想開口拒絕,只見丁老先生滿眼乞求,“阿楠啊,你比阿誠孝順......阿爸吃一頓少一頓了,就讓阿爸吃吧。”
一股酸澀涌上丁佑楠的心頭,“好吧,就兩勺?!彼讌f(xié)了一小步。
畢夫人聞言,動手給丁老先生添了兩勺。丁老先生咧開嘴,開心如孩童,滋溜著咂吧著用著,仿佛天下至味。
丁若誠無奈地搖搖頭,未再出言相勸。
都是一起打拼多年的老伙計,年輕時一起吃苦,老了有所依所養(yǎng),雖然日暮西山,然而相聚在一起仍是歡愉。
一桌人熱熱鬧鬧地用著餐,伙計們派代表致了生日賀詞,唱了廣東話的生辰快樂歌,丁老先生以茶代酒接受了大家的祝福,象征性地吃了壽面,分了壽桃。酒過三巡,有性格開朗的伙計開始講笑話,哄笑聲一陣陣在客廳里響起。
看得出丁老先生的精神比平時要好一些,雖然說話不多,但笑意未曾從臉上退去,目光流連在在座的每個人臉上,仔細的看著,似乎想要記住些什么。
“阿爸,你累了嗎?”歡笑聲中,丁若誠擔心地問丁老先生。
“阿誠,我沒事,”丁老先生搖搖頭,將目光停在畢夫人身上?!安贿^想去外面透透氣。”
畢夫人一直小心地關注這丁老先生,聞言站起,“我推丁老先生到花園里走走?!?p> 丁若誠站起,“我也一起去。”
“哥,我去吧,你陪大家?!倍∮娱舱酒鹆?。
“不了,你們都別去,留在這里,別掃大家的興?!倍±舷壬鷶[擺手,“我這把骨頭又不重,畢夫人推得動。”
“這......”丁若誠還沒開口,丁老先生咳嗽了一聲,“我還有些舊事要請教畢夫人,你們兩個不聽也罷?!?p> 言至于此,丁若誠和丁佑楠不好再堅持,只幫畢夫人將輪椅調(diào)整好,丁老先生向在座告罪一聲,便目送畢夫人推丁老先生出了門,向花園而去。
“哥,”丁佑楠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將嘴附到了丁若誠的耳邊,“為什么阿爸對她這么感興趣?”僅僅因為他年輕時曾見過畢夫人的祖輩?應不至于門口初見激動如斯,
除此之外,他覺得奇怪的還有,為何畢夫人對自己很熟悉的樣子,以及,她和丁若誠之間,那股微妙的氛圍。但這些并不適合問出口。
丁若誠沉默片刻,父親告訴他當年欠畢老夫人一大筆債,如今畢老夫人不在了,要親自與畢夫人了結(jié),此事丁老先生并未告訴丁佑楠,但也未說不得告訴丁佑楠。
他看了看窗外燈光幽暗的花園,那股隱隱的不安又冒了上來。應該讓佑楠知道吧,萬一......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的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父親告訴他的話告訴了丁佑楠。
欠債?70年前?丁佑楠震驚。
“對,這是阿爸的原話?!倍∪粽\說,“具體的,他不肯告訴我。”
“至于初見震驚,或許是因為畢夫人長得或者氣質(zhì)風度很像畢老婦人吧?!倍∪粽\猜測道。盡管沒見過畢老夫人的畫像和照片,他卻直覺如此。
丁佑楠也沉默了,疑惑的眼神瞥向窗外的花園,是這樣嗎?
......
幽秘的園路上,畢夫人推著丁老先生緩緩前行。
丁老先生沒有說話,畢夫人也沒有。
越往里走,籠罩在他們周圍的陰影越濃,喧囂越來越遠,花園中傳來幾聲稀寥的蟲鳴聲,安靜得如同不在鬧市之中。
“畢夫人,你知道嗎?”在一片寂靜中,丁老先生開口了,衰老的聲音啞啞的,讓人想起長滿鐵銹的鍋,“你和我見過的畢夫人長得很像。”
他見過的畢夫人?年輕時的我?
“是的,從小,他們就說我長得像大姨奶奶?!碑叿蛉苏f。畢夫人姐妹二人,并無兄弟,畢夫人守寡終身,畢夫人的妹妹招婿入門,所育子女承了畢姓。畢夫人眼下冒用的是妹妹的孫女身份。
“丁老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否告訴我,你在何時何地見過我大姨奶奶?”畢夫人問出心中藏了很久的疑惑。他見過自己,為何自己全無印象?
“呵呵,”丁老先生笑了,帶著幾絲自嘲,“說是見面,其實,是我躲在暗處窺探她與奚先生?!?p> 窺探?畢夫人訝然。
“是啊,”丁老先生抬頭看了看圍墻的方向,“當年我只是個替人跑腿的小跟班,那天上午,我聽從主家的吩咐,去給奚先生傳消息。”
“我等候在一旁的巷口,剛好看見畢夫人追出來,遞給奚先生一頂帽子。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去往南洋的船,再也沒回來,所以,我見到了畢夫人,也才僅此一面?!?p> 遞帽子?如同一道閃電穿過畢夫人的身體,她停下了腳步,70年前她與奚若誠最后一次告別的情景跳了出來。那是個深冬的上午,她將剛剛送到的機票交給了奚若誠,奚若誠欣喜若狂,急沖沖的出門,忘了戴上帽子,她見狀取了帽子趕出門,將帽子遞給了他。他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后登上了車,再后來就是天人永隔,再見面就是一具冷冰冰的身體.....
那天上午,他看見了她和奚若誠,而且還拿走了奚若誠的戒指或者還有公司的財物,然后去了南洋......
畢夫人挪動腳步,一步步地從輪椅后面轉(zhuǎn)到丁老先生面前,蹲了下來,平視他的眼睛。
“請問你是誰?是誰的跟班?”她一字一字的問,聲音清冷得如同附近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