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年華釵（2）

　　“娘娘，您能跟我說說真正的后宮是什么樣子的嗎？”八卦之魂熊熊燃起的林汐，一臉期待地看著傅菁。

　　但這一問卻讓傅菁再次失了神，她眼眸迷離，那年的宮墻柳又進了她的雙眸。沉吟片刻，傅菁才緩緩開口：“你是想聽宮里娘娘斗得你死我活的故事么？”見林汐肯定地點著頭，傅菁淡淡笑著：“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所在的后宮，雖有手段，但大抵都是風(fēng)平浪靜的。所謂后宮，不過是前朝的縮影，皇帝要對誰好，要冷落誰，都不過是權(quán)謀之策罷了。宮里的娘娘哪一個進宮不是為了家族？就連我，嫁給四郎的時候也是家族的籌碼，哪里有那么多的爭風(fēng)吃醋，風(fēng)花雪月呀？”

　　“這樣的嗎？”林汐聽得不禁失望，噘著嘴：“所以宮里的娘娘都是為了家族才去爭皇帝的呀？就沒有人真的喜歡皇帝嗎？”

　　“有。只是那不重要?！备递忌钗跉猓従彽溃骸拔矣浿趯m里你很喜歡純貴妃，因為她待人總是溫婉和善，你去她宮里跑差事，純貴妃因著你年紀小總會給許多賞賜。那時候你也極愛甜點，總是跟我說純娘娘宮里的糕點極好吃?！?p>　　林汐沒想到前世的自己和宮妃們頗有淵源，一時被故事迷了心，靜靜地聽傅菁講著屬于前世的故事。

　　“嫻妃是個大家，真的和她的封號極是相襯。她的針線活很好，書畫也不錯，就是人太過恭謹嫻雅了，同她說話總是話不過五句，就要靠貴妃來調(diào)動氣氛了。但嫻妃繡的帕子紋樣真的極好，她總愛送我，我也總愛收。”

　　“呃，您說的嫻妃是那個后來被抹去畫像，打入冷宮的輝發(fā)那拉氏么？”林汐好似聽到了與自己認知不同的知識點，忍不住打斷傅菁，提問道。

　　“是的，宮里也只有這一位嫻妃了?！备递忌焓秩ッ嗣窒念^，雖然她們年紀相仿，但前世的記憶作怪，傅菁總是把林汐當小孩：“史書上的筆墨太冰冷了，那些我死后的事情我不得真相。但嫻妃那樣的女子，能剛烈如斯削發(fā)，想來是真的傷透了心。當年與我同在潛邸的幾位，模樣性情都是頂好的，嫻妃尤是嫻靜。所以，他真的總是在傷那些愛他的人的心?！?p>　　“那，令妃娘娘呢？”林汐又問。

　　“令嬪么？”傅菁思索片刻，才道：“她稍晚些入的宮，我與她的交集不多。印象中是個規(guī)矩守禮的孩子，笑起來挺好看的，像極了我未入宮時的爛漫。”傅菁嘆了口氣，又說：“你不記得了，那時宮里總是會進來些天真爛漫的孩子，待過了些日子就各個都變得恭順有禮，像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我們在史書上沒有名字，在自己丈夫的口中也沒有名字，好似生來唯一的重任只是為皇家綿延子嗣。而這個重任，恰恰又只要是女子就可以?！?p>　　“娘娘，都過去了，不難過了好嗎？”林汐覺得心疼，平日里除了做夢會心疼，很少會覺得心那么疼。她伸手去接住傅菁不知不覺就落下的淚，試圖想逗她開心：“您瞧著現(xiàn)在不是過得很好嗎？老板說您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您還有一雙愛惜您的父母。”

　　“是呀，我前世許的愿，今生都實現(xiàn)了?！备递冀o了林汐一個笑容，但眉眼都是哀愁：“我是要結(jié)婚了。我的未婚夫?qū)ξ液芎?，這也是我為什么想要忘記的原因?？墒曲L歌，那些過去就像針扎一樣，刺進了我的心，時間久了，我想拔出來已經(jīng)舍不得。我舍不得忘記純妃；舍不得嫻妃；舍不得貴妃那吵吵鬧鬧的性子；舍不得你那乖巧又貪吃的模樣，我更舍不得忘記，那個人給我的深情與殘忍?！?p>　　頓了頓，好似下了極大的決心，傅菁深深嘆了口氣：“鶯歌，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工作是什么嗎？我在紫禁城里修復(fù)文物，我還是乾隆朝的研究學(xué)者。前世我因為承受不住自己的丈夫與自己日漸疏遠的距離，還有一再經(jīng)歷的喪子之痛，我選擇了獻出余下福壽提前離開人世。宮人們都說我性子軟，可她們沒想到我軟到明明在紫禁城里過不下去仍不敢自盡。我怕疼，我怕后悔，更怕自己舍不得。所以，遇到胡老板是上天對那時的我最好的安排了?！?p>　　“娘娘?！绷窒姼递记榫w些微失控，忍不住輕喚。

　　“可這一世自出生起，我總是有意無意地看到乾隆朝的事情。我開始考古，開始研究，越是研究就越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那么懦弱，我何以擔得起賢后之名？江山如此不易，四郎他首先必須是一位帝王，才是為人夫為人父。孩子沒了他同樣心疼，畢竟是他冊立的太子呀！可他有更遠大的天地，他不能沉溺于悲傷。而我，答應(yīng)過陪他看盡江山多嬌的人，卻無法承受打擊，無暇再顧及他的宏圖，甚至開始埋怨他的無情。我明明知道他待我是不一樣的，我卻不愿意讓步，虛妄更多。紫禁城太大，他太忙，以至于我們連說句真心話的空間、時間都沒有。我有翻閱到我死后他為我寫的詩句，也有讀到他在我墓前的景況。鶯歌，我真的后悔過自己的不夠堅強，對他的不夠理解?？晌抑挥幸浑p手，一顆心，我要顧及偌大的后宮各位，要顧念我的孩兒，顧及我的家族，還要照顧太后和我的丈夫，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累到最后我已經(jīng)不記得，也記不起我曾經(jīng)深愛過四郎，答應(yīng)過他風(fēng)雨同舟。所以，你說他要是知道真相，知道我曾經(jīng)那么自私，還會不會念著我年年歲歲？”

　　“娘娘，您只是一個平凡人。菩薩尚且護佑不全泛泛眾生，您一個人怎么可能顧念那么多？重要的是當下，當下您是否幸福?！绷窒逼饋?，握住傅菁的手忙安慰道。

　　傅菁訝然，眼前又出現(xiàn)了當初在長春宮，那時因她一時疏忽使一位低位份的宮妃受了責罰。她自責許久時，鶯歌也是這般安慰她，見不得她難過。過去總是和現(xiàn)實交織，傅菁只能勉強臉上掛起一絲笑容：“鶯歌，你總是那么好。謝謝你！”

　　“娘娘，您振作些！”林汐以為傅菁聽進了自己的話，便繼續(xù)侃侃而談：“您這是過去的記憶作怪才這么多愁善感，您要是拿回了年華釵，記憶被收回，您就不會一直惦念那個皇帝，惦念上一世的不圓滿。上輩子對您好的人已經(jīng)如煙，而讓您遺憾的又無法再彌補，您再記著不是徒勞么？您要多想想這輩子會幸福，您要過好這輩子才是最重要的呀！”

　　“是嗎？”傅菁不確定，垂下眼簾。

　　一時兩人都無話，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起。古月雜貨鋪由于在H市最高的建筑之上，連地面的車水馬龍聲都被隔絕得很好，安靜充斥了整個雜貨鋪，蔓延了一種壓抑人心的氣氛。

　　“也許是吧?！备递枷乳_了口，緩緩道：“胡老板說年華釵會自擇主人。當年它認定我是主人，如今也不改，也許也是感應(yīng)到我是個總有悔意的人，才這般認定我的吧？”

　　“所以，這輩子您就要證明給年華釵看，您能做到真正的無悔呀！”林汐雙手扶住傅菁的肩膀，用力按了按為傅菁打氣：“相信我，就算您現(xiàn)在拿回年華釵，很快它就會再擇主人的。因為轉(zhuǎn)世重生的您，會得到您所期盼的全部幸福，真正的不需要委曲求全的幸福。”

　　傅菁看著朝氣蓬勃的林汐，心里也隨之被鼓舞著，有個聲音在暗示她只要忘記，一切的難過都會得到平息，那句“那好，我去拿回年華釵?！本涂煸挼阶爝叄刹恢獮楹嗡褪菃∪皇?。濃烈的難過充滿了整顆心，豆大的眼淚強忍著不讓它落下——她知道，終歸到底她還是最舍不得她曾經(jīng)深愛過的帝王。少年夫妻無法老來伴，是她對他永遠的虧欠。傅菁再次深呼吸，閉上雙眼讓自己平穩(wěn)心緒，可眼淚就這樣止不住地掉落，她想起了他們的新婚，紅燭下她第一次認真看到了她的夫君，那一世以為的良人。他們那時還年少，沒有江山社稷，沒有前朝后宮，只一眼便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shù)。

　　“叮咚。”是微信的提示音，瞬間強行打斷了傅菁的回憶。她睜開眼看見林汐擔憂的目光，報以歉意的笑容。傅菁拿出手機打開微信，見是未婚夫發(fā)來的一條語音。她伸手點開，只聽自己未婚夫的聲音溫柔地傳來，是提醒她記得試婚紗的時間，叮囑她在外注意安全。

　　聽完語音，傅菁有些恍神——對弘歷的不舍和對未婚夫情深的辜負交織在一起，她再次覺得心力交瘁，無法面對。明明她從來想要的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就要實現(xiàn)了，怎么那么不開心？大概是那些鮮活的記憶一旦消失，就等于她第二次在四郎面前死去一樣吧。

　　“娘娘，您要再看看您的長春宮嗎？”林汐嘆了口氣，想起胡尹重說要是傅菁遲遲不肯去清心閣取回年華釵，就帶傅菁去雜貨鋪內(nèi)的長春宮。她想了想，覺得此情此景而言，傅菁既然走不出心牢，那胡尹重的主意確實好。

　　“這兒嗎？”傅菁訝異，將信將疑地跟著林汐往雜貨鋪深處走去，穿過民國街景就見到了熟悉的清代大街，那是她少時曾經(jīng)偷跑出家門嬉鬧的街道?？帐幍拇蠼譀]有記憶中集市的繁華，顯得讓她無處安身。

　　因長春宮在深處，所以林汐的腳步越來越快，傅菁在恍惚中本能地也加快步速跟著，直到道路盡頭，傅菁看到赫然出現(xiàn)了一座宮殿，匾額上書著“長春宮”。

　　“鶯歌，你知道我為何一直都住在‘長春’這個稱號的宮里嗎？”傅菁看著那前世熟悉的一墻一瓦，眼睛又起了霧。

　　林汐很識趣地沒有作聲，果然就聽到傅菁的聲音寂寥苦澀地傳來：“四郎號長春居士，他說我要住在他的名字里，融進他的人生。因我是他，唯一的妻?！?p>　　“您自個兒到里面靜一靜？”輕聲試探，林汐覺得自己鼻子泛酸，一種難過的情緒正在培育著，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傅菁點點頭，獨自進入了長春宮內(nèi)。林汐為她關(guān)上宮門，守在門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腿有些發(fā)酸時，林汐聽到門內(nèi)傳來聲聲歇斯底里的哭喊，感覺到傅菁的痛徹心扉。林汐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疼起來，大抵她知道自己可能有些懵懂地理解傅菁的哀傷。她沒有貿(mào)然進去勸慰傅菁，想著前世今生的記憶，又非圓滿，如今要將一段經(jīng)歷從人生中割舍掉，若不割舍又是對今人的不公平，這般兩難局面，確實是該一個人在故地宣泄一番。

　　紅塵中的癡兒大抵如此，他們總是太過溫柔，所以敏感脆弱，在以為無法幸福如愿的時候，想著脫離苦海。人間世要是無愛無盼，也許就不會有悔有疑，只是那樣的人生似乎顯得白來一場。

　　“吱呀”一聲響，見門被拉開，林汐忙上前去迎傅菁，眼巴巴地看著傅菁出來。

　　傅菁在里面哭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收住了眼淚，所以林汐見到從長春宮出來的傅菁是雙眼紅腫如核桃的，但不知為何，神情變得堅毅了不少。

　　“娘娘？”林汐突然覺得女人的情緒變化真的太大了，她有些頭大。

　　“帶我去見胡老板吧，我想好了?！备递加辛诵┬θ荩m然看起來有些虛。

　　“那我像以前那樣給您帶路嗎？”還是想讓傅菁真的開心，林汐夸張化了電視看來的宮女禮儀，姿態(tài)滑稽地去攙扶傅菁，擠了個自以為燦爛的笑容。

　　“傻丫頭！”傅菁果然被逗笑了，可那笑容中還是帶著難過。

　　兩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談?wù)撌欠衲没啬耆A釵，也不再說過去的事情。一路無言，直到在清心閣前，傅菁才一臉不舍地對林汐說：“鶯歌，我真的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只有你，一直留給我的記憶都是美好的。但鶯歌，對不起，我要再一次離開你了?！?p>　　“娘娘！”林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的，明白傅菁的決定后，明明是她本該希望的走向，卻身體先行一步一把把傅菁抱住，鼻音稍重：“皇后娘娘，沒關(guān)系的。接下來就交給我來記著您就好了?！?p>　　傅菁鼻子泛酸，也用力地回抱林汐。畢竟她們主仆二人，到此也許就真的緣盡了。

　　“放心好了，這一次我不用陪葬的?！绷窒砷_傅菁，目送傅菁進入清心閣后，這般輕聲跟自己說，化不掉的不舍。

　　清心閣內(nèi)，胡尹重早已經(jīng)在位置上等候，他將年華釵裝在一個質(zhì)樸的木盒內(nèi)，已等了傅菁一杯茶的時間。

　　見傅菁走了進來，胡尹重伸手示意傅菁坐下，將裝著年華釵的木盒遞到傅菁面前。

　　“那個長春宮與故宮的不一樣，是真的紫禁城里的長春宮?！备递嫉椭^，輕聲說著：“在故宮我尚且可以欺騙自己，可在紫禁城，不一樣的，我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這樣偏執(zhí)下去了。那些一樣的景致，一樣的擺設(shè)，卻是虛空的，抓不住的。我終于還是要承認自己已經(jīng)是傅菁了，那些回憶終究只是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