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弗雷姆：看到了你的死期
在貧瘠的弗雷姆，人類只不過是野獸體系下的一個分支，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在浩瀚無垠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絲微弱的光，人類也可以扎下各自的根，以自己的成長去頂破，或者適應(yīng)黑暗。
黑暗越濃烈，人類向上掙脫黑暗的生命力就越旺盛；然而人類若長年沐浴在圣光下，反而會滋生出不能忽視的陰影。
弗雷姆的時間在一杯酒的作用下回歸秩序后，這個小小的地方也在無盡的黑暗中掙脫。
信仰的種子還沒有埋下，然而四散探求的枝干已經(jīng)彌漫天際，雖然生長的地點不同，終點卻又是一樣。
這里還沒有誕生英雄和傳奇，弗雷姆的副產(chǎn)品——人類，還沒有學(xué)會銘記和歌頌。
隱而未現(xiàn)的智慧和蠢蠢欲動的野蠻在膠著的狀態(tài)下就開始了搏殺。
狂暴的狗拉著雪車在揮灑著野性，駕馭的人抽打著狗，以防過快的速度導(dǎo)致翻車。
但是，他內(nèi)心原始的欲望，很容易被外界的環(huán)境感染，驅(qū)車人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速度最快的那只狗，他對狗群施加的皮鞭也同樣作用在他身上，他很疼，越疼越想奔跑，跑到更遠的地方。
在體內(nèi)一直儲存著，而舍不得消化的鹿血酒開始在血液中流動，他抽打起跑得最慢的狗，要它回憶起被馴服前的野性。
他感到不斷裂開又立即長出的新肉，新肉頃刻又被鞭裂，疼痛，疼痛入骨，是他追求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這是弗雷姆？還是別的地方？鮮血染紅的路漸漸藏在雪下。狗喘著氣，停了步，他也喘著氣，咂摸著口中最后一點鹿血酒的味道。
天空倒映在湖中，他以為自己站在云上。
一只白鯨在天空中翻滾，它巨大，靈巧，轉(zhuǎn)瞬即逝。
“我回不去了?！彼弥挥兴芏恼Z言說。
“因為我在天和地的混沌間。”
他想唱歌，但沒有明確的對象和唱詞。
他不知道用什么行為來表達對奇景的崇拜，他脫去了所有衣服，一絲不掛的躺在湖中的天空中。
他變成了什么？可能再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他像飄進白山中的雪花一樣無跡可尋，只有白鯨在他的眼中永遠的定格。
梅菲斯特心緒不寧的緩慢進食。
古斯塔夫的腳還夠不著地，嚴肅的上半身紋絲不動，雙腳在調(diào)皮的搖擺。
“你吃不慣？”古斯塔夫說。
“沒有?！泵贩扑固赜忠Я艘豢谏~，“我早就想嘗嘗?！彼龔娭菩缘南卵室鹆撕軓娏业姆次?。
“早就？”古斯塔夫嫻熟的摸著還沒有長胡子的下巴，是一種對疑惑保持思考的沉思?！耙馑际?，我對你提過？”
“我聽你說過?！?p> 梅菲斯特停止了吃飯，她眼中有些悲戚的看著古斯塔夫。
男孩重新低垂了眉目，“我看不到太遠，若你不出現(xiàn)，我只會認為我曾經(jīng)所看見的只是虛無的夢。如果夢里有其他原因，無論什么原因，我都給你道歉。所以能不能不要帶著這樣的眼神?！?p> 星袍裹住了梅菲斯特，眼上的星星在屋中顫抖。
“不用道歉的，古斯塔夫，我只是——”
“什么？”
“沒什么?！?p> “說吧。如果你能好受?！?p> “不會好受的，無論說與不說。”
“那你更該說出來，讓我來幫你分擔(dān)?！?p> “我只是——”強忍的淚流了出來，“我只是又看到了你的死期。”
古斯塔夫還是眉目低垂，眼睛里囊括了萬物，唯獨生死不在里面，從小就是這樣。
在弗雷姆，生死本來就不是大事，死者會在生者身體中停留，享受同樣的柴火，感受同樣的寒風(fēng)，一起咀嚼著新鮮的魚肉。
當(dāng)這一代人都完成了衰老，曾經(jīng)的寄宿者又會迎來新生，開始新一輪循環(huán)，這中間沒有一個過程存在悲傷的理由。
古斯塔夫?qū)γ贩扑固氐臏I只有一個理解：
梅菲斯特愛著他。
有人為我的死流淚。
古斯塔夫?qū)λ劳鲇辛丝释?p> 我會盡量把終點選在這里，那時的我會比現(xiàn)在高，比現(xiàn)在壯，我可能軀體不在完整，我可能在萬丈光芒中走進幽靜的河；可能有人為了流淚，可能沒有，我可能是自己走進了棺材，可能暴死在無虛無的天空。
我死去的樣子有無數(shù)的可能，但是，我仍然希望，我的終點會在這里。
我會這樣死去：
冰雪會凍住我的容貌，我會準備四塊木板，它會成為我最小的房，我會喝上最親近的人為我釀造的鹿血酒，酒會爬上我的臉。鹿血會吸引獵犬前來，我會被狗刨出來吃，它的主人會發(fā)現(xiàn)我，我會被人切成肉干儲藏，
然后，古斯塔夫想象中那個已經(jīng)死亡的自己在冰中也長出了長發(fā)，容貌越來越像母親。
他跑出屋，在雪地上嘔吐，他感到排泄物都在向喉嚨邁進，抑制不住的惡心把古斯塔夫吐在地上。
梅菲斯特跑出來，關(guān)切的拍打他的背。
“你怎么了?！?p> “我吃不慣?！惫潘顾虿辉敢馔嘎对颍笱芰艘粋€最明顯的謊言。
少年捧起一把雪清洗面部，又抓了一塊冰放在嘴中，用令牙齒發(fā)顫的雪水清洗了口腔。
“梅菲斯特?！?p> “嗯?！?p> “我不會讓你告訴我太多關(guān)于我的事情，但我有一個疑惑。”
“你說吧?！?p> “我是怎么離開弗雷姆的，我是說，”古斯塔夫指了指山脈，“甘尼克斯山脈，怎么看我都爬不過去。”
“騎上白鯨。”梅菲斯特篤定的回答。
“白鯨？”古斯塔夫看著山上的天說，“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白鯨。”
“不要出去，古斯塔夫。不要離開弗雷姆。”
“哦，你來，是為了制止，從源頭？”
“我來是為了?！泵贩扑固赝滔乱痪湓?，艱難的換成另外一個詞，“觀察。”
在弗雷姆，死者會停留在親人體內(nèi)，等到下一個循環(huán)，當(dāng)這位親人離去，他的靈才能得到肉和骨，他重新開始當(dāng)人，用肉體筑成溫室，開始償還曾經(jīng)被給予的溫暖。弗雷姆的生命就是這樣的形態(tài)。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沒有了流淌著同一血脈的親人，這類人一旦死去，只是食物的一個種類，他們不能安然的居住到溫暖的懷抱中，只能被咀嚼，消化，最后成一堆糞便。
弗雷姆人比任何一種人種都害怕孤獨，一旦舉目無親那就是真正的沒有歸宿。這類人是行走的食物，在弗雷姆人們的眼中是可以無需狩獵，早晚都會送上門的飽餐。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得不到盛大的死亡，他沒有親人可以分擔(dān)他死后的重量，在感到孤獨時，弗雷姆的雪都可以避開他下落，每一枚雪花都在排斥他，對他說：離開吧。
“我必須離開啊，梅菲斯特，這里，弗雷姆，沒有我的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