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對汗王大帳終究是存著陰影,默啜走后,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挨到破曉時分,蘭知帶人來服侍更衣,見著璇璣眼下一片烏青,也只是暗自嘆氣。
既然是到了汗王大帳,就不得不見那些后妃了。斯蘭和他父親一樣多情,迎娶璇璣之前雖沒有大閼氏,卻有五位側(cè)妃,八名妾侍,都出身于北庭部族。前幾年,璇璣聽不懂也不會說北庭話,她們說什么,璇璣也沒有在乎過?,F(xiàn)如今璇璣分走斯蘭的大半寵愛,更是不必聽后妃們說什么了。
斯蘭的后妃一個賽一個美艷,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閑聊,喝熱羊奶配著甜茶點。璇璣不喜歡吃甜的,就只喝茶。茶喝到一半,斯蘭酒醒,就來尋璇璣回去溫存。
后妃們見著斯蘭,激動都寫在臉上,爭著在斯蘭面前邀寵。宿醉剛醒,頭疼讓他有些煩躁,抱住璇璣坐在胡椅上,她今日看著十分憔悴,逗弄著懷中的般若。般若是默啜與已故側(cè)妃的小女兒,今年三歲,默啜常年在外征戰(zhàn),府中沒有適合照顧小王姬的人。越勤氏閼氏是斯蘭的第一位夫人,比斯蘭還、要年長幾歲,只可惜一直不得生養(yǎng),斯蘭還是大君的時候,為了籠絡(luò)新崛起越勤氏一族,便對越勤氏閼氏多一分寵愛,后來般若便有越勤氏照看。但奈何天有不測風(fēng)云,越勤氏新家主上位后,家族內(nèi)耗,子嗣衰微,家主年過半百,膝下只有一個癡傻世子。家族旁系虎視眈眈,越勤氏閼氏在斯蘭宮中一點寵愛茍延殘喘罷了。
般若見了斯蘭,開心的眼睛瞇成了兩道月牙,甜甜地叫斯蘭為“王伯父”。斯蘭寵溺的摸摸般若的發(fā)頂,悉心詢問般若些日常。
斯蘭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只羊脂白玉做的老虎給般若,般若看見更是高興,自顧自地玩玩具。
“若是將來我們有女兒,一定和般若一樣人喜歡。”斯蘭呢喃道,“我定會夜夜帶著親兵守著她的帳子,不讓人傷她分毫?!?p> 璇璣心中一陣絞痛,是啊,她的女兒也會這樣討喜,惹人疼愛,得到父親庇佑,無憂無慮地過完一生。不必像她的母親一樣,受人擺布,任人凌辱。
璇璣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汗王,我想要般若在身邊。”
“什么?”璇璣的聲音很小很輕,斯蘭沉迷對女兒的幻想,并未聽清她說什么。
璇璣抬高聲音道:“汗王,妾會為汗王也生個如般若般可愛的女兒的?!毕旅孀媒膸孜缓箦樕娂娮兞耍?jǐn)科鹉樕系纳袂椤?p> 斯蘭一直命人為她調(diào)養(yǎng)身子,為孩子準(zhǔn)備個強壯的母體,可璇璣從未說過要為自己生個孩子。斯蘭有時借故與她說起孩子,她也只是若有所思的模樣,然后說一句“好,都聽汗王的。”斯蘭覺得她有了孩子,便能不再存著旁的心思,安心留在自己身邊??伤行┎谎哉Z的抗拒,斯蘭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她的確乖乖喝藥,乖乖補身?;蛟S是她太過敏感,以為自己覺得她無法生養(yǎng),有些委屈不愿說。
斯蘭親上璇璣光潔的額頭,與她十指交扣。
默啜凱旋,自然是少不了慶功宴。璇璣抽不開身,便留在斯蘭身邊,如影隨形。默啜想再來煩璇璣,是做不到了。
越勤氏著了風(fēng)寒,怕般若染病,便將般若送到璇璣身邊照顧,反倒是留住了璇璣在汗王大帳。璇璣白日里教般若畫畫,夜里陪著斯蘭理政,消磨日子十分好。般若乖巧,坐在璇璣膝上,一筆一筆地描繪。斯蘭坐在案前,看著窗前嬉笑的二人,璇璣認(rèn)真地模樣,真是惹得他心癢癢的。
斯蘭正在出神,璇璣抬眼,看著高大魁梧的異族男子,臉上突然綻開笑容,若四月里,邙山山谷盛開的桃花那樣惹人迷醉。
她生的極美,美到讓萬花叢中過的北庭大君阿史那斯蘭為之傾倒。那年太和宮外初見,她正與一眾仆從們放紙鳶,她著一件蜜色云錦襦裙,袖口中露出一雙藕節(jié)般白嫩的手臂。笑聲如銀鈴般清脆,一回頭,巴掌大的小臉上嵌著如黑曜石般的一雙眸子,笑意流轉(zhuǎn),不施粉黛,只雙唇點染一點口脂,如瀑般的青絲綰成凌云髻。
她看見一席戎裝的斯蘭,絲毫沒有流露出懼怕的神情,遙遙俯身一拜,便在侍衛(wèi)的護送下離去。斯蘭問了身邊引路的小黃門,才知道那少女是先帝膝下的安樂長帝姬,年方及笄,即將下嫁高州。
斯蘭見過萬般顏色,千嬌百媚。如此清麗的少女,仿若北海神女再世,遺世獨立,不染世俗煙火,可又只需那不經(jīng)意的一眼,便顛倒眾生。
天熙十二年冬,齊武帝膝下獨女婁氏璇璣以安樂大長帝姬之名,著正紅色織花蜀錦平金蟒袍嫁入北庭,年方十五歲。于黑沙荒原之上,與那位十一歲就隨父親上馬征戰(zhàn),十九歲盛名震懾四海的北庭少主并肩而立,可謂世間無雙的璧人。
“今年春獵,你陪我去可好?”
般若在小床上剛睡下,璇璣還未曾歇一會兒,斯蘭便回來了。他今日也疲憊不堪,一整天都在與諸位大君議事。璇璣跪在貴妃榻上,為端坐的斯蘭輕揉跳著漲疼的額頭。
璇璣默然不語,北庭每年都要在王城外舉行春獵以祭拜北庭生靈與先祖,先前春獵都是以北庭大汗與大閼氏共同主持祭祀大禮,而璇璣并非出生北庭部族,部族中有幾位德高望重,墨守成規(guī)的長老也不許她出現(xiàn)在祭禮上。前兩年,斯蘭鐵了心要璇璣去,幾番爭執(zhí)不下,斯蘭拂袖而去。
璇璣笑道:“汗王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受不得馬蹄顛簸。再說,般若還需要人在身邊照顧。那些姆媽笨手笨腳的,我不放心?!?p> 斯蘭牽住她的手,她今日剛用鮮花汁子染了指甲,蔥管般的指甲染成水紅。
“萬般事皆有我在你身前。迦陵頻伽,你安心。本汗要告訴世人,你是本汗的大閼氏不容任何人冒犯?!?p> “聽說今日默啜來了?”斯蘭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語氣不復(fù)上一句那樣親密。
璇璣道:“是,大君今日來看般若。妾不忍心打擾他父女二人親近,便去了小廚房給般若準(zhǔn)備晚膳了?!?p> “我又沒有問你去了哪里,迦陵頻伽?!?p> 斯蘭一句讓璇璣的笑僵在臉上,空氣靜謐到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迦陵頻伽,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對著騰格里發(fā)過誓的夫君。我若先死,會有咄吉代我賜你殉葬,你只能是我阿史那斯蘭的女人。到阿鼻地獄里,我們也是要做一對快活鴛鴦的。”斯蘭說得平淡,卻字字誅心。
“是,迦陵頻伽只能是汗王的女人,不敢忘。否則,天誅地滅,神佛不容?!?p> 五年的光陰,斯蘭還是要用當(dāng)年她被迫立下的誓言折辱她。若是真有神靈在上,璇璣倒是想看看這世上還有什么人不會得到懲罰。
南鷂與北鳶
越勤氏:突厥敕勒部姓氏。 般柔:佛教用語,意為智慧。 騰格里:古代阿爾泰語系游牧民族對天的敬稱,又譯作“長生天”。在現(xiàn)今的蒙古族,維吾爾族,柯爾克孜族等突厥系民族中都有其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