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予十九年,上元節(jié)。
大昱朝的宮城自入夜掌燈時起,就變得熱鬧起來。什么六方紅木龍鳳呈祥紗絹燈、福壽延年旋轉(zhuǎn)琉璃燈、吉祥如意八角玲瓏燈……應有盡有,處處明燈璀璨,盞盞爭奇斗艷,耀著紅墻內(nèi)的殿宇重樓,恍如上界仙境一般。
一隊身著五彩錦衣的妙齡宮女,手執(zhí)各色宮燈,簇擁著一位盛裝雍容的宮廷貴婦,從永福宮的曲徑回廊下轉(zhuǎn)出來,向左一拐,往永和宮的方向去了。那里正開宮宴,是今夜宮城中最熱鬧的去處。
等宮女們走的遠了,暗夜中兩條黑影一閃,從永福宮東北角的蘭心閣中竄出,趁著夜色,踏瓦越墻,徑往宮城外飛馳而去。
兩條黑影腳不點地的飛檐走壁,一路向南越過王街、民坊,臨近橫貫京城的眉清河畔時,方才停下腳步,落進巷口一株大榕樹的暗色陰影里。
“少主,再往前就是十里河街了。今夜元宵燈會,王城中最繁華的所在。前面人多,就請少主在這里更衣吧?!绷栾L一邊說,一邊打開背囊,取出一件月白色的立領(lǐng)長袍遞了出去。
被他稱為少主的年輕男子露出一個俊朗的微笑,接過長袍,雙手一抖披在身上,遮蓋住了灰黑色的夜行服。
凌風便也迅速的換上一身大戶人家管家打扮的衣裳。兩個人走出樹影之際,凌風不忘再一次叮囑道:“少主,別忘了,至多半個時辰?!?p> 年輕男子玩笑道:“是,宜宸遵命?!?p> 凌風趕忙躬身道:“屬下不敢。屬下是怕怡妃娘娘擔心,再說,今夜河街人多,也不安全?!?p> 宜宸笑道:“放心吧。母妃去參加元宵宮宴,不到亥時,絕不會回宮的。年年入冬就要裝病,連個宮門都不叫出,我真憋悶的緊了。這十里河街雖然人多,卻比宮中安全多了。是不是,凌叔?”
“少主,屬下?lián)黄疬@樣的稱呼……”
“好了,凌叔,你看咱倆這身打扮,我不叫您凌叔,叫您什么呢?您也別少主長、少主短的了,叫我一聲公子吧?!?p> 凌風努了努嘴唇,終于一躬身,勉強答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樹影,向著河畔最熱鬧之處信步游來。民間燈會,比照宮中又不相同。少了幾分端重,多了幾分俏皮靈動。街上商販云集,人頭攢動,賣古玩字畫的、文房用具的、衣著吃食的,一家挨著一家,都趁著元宵佳節(jié)把鋪面裝扮一新,掛上各色彩燈,向過往的人群兜攬生意。
宜宸隨著人流,邊走邊看。冷不防右手的衣袖被人輕輕一拽,緊接著耳畔傳來一聲燕語:“二哥,小心別走散了?!?p> 宜宸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公子,穿一身青布長袍,頭上束著冠,身量雖小,面色卻是極清秀的。正要開口說點什么,卻見那人臉上一陣尷尬,不自覺的蹲了個女子的萬福禮,不好意思的笑著道歉:“對不起,公子,我認錯人了?!?p> 原來是女扮男裝。宜宸會意的一笑,見一旁路過的幾個行人扭過頭好奇的看著“他”的奇怪禮法,便放低了聲音提醒道:“不妨事。姑娘不必多禮?!?p> 那人這才意識到自己慌亂之中顯露了女子身份,面色一紅,趕忙站起身來,雙手抱拳,學著男子的聲音道:“如此,多謝了。告辭?!?p> 宜宸不覺失笑,卻也極配合的回應道:“告辭,公子慢走?!?p> 那人聽宜宸轉(zhuǎn)而又稱呼自己公子,知他有意順著自己,對他剛才出言示警很是感激,抬起頭來看時,恰與宜宸四目相對。一個是溫文爾雅,身如玉樹,一個是姿色天成,氣質(zhì)如蘭。一時間,那人面色更紅。她不再多言,趕忙一扭身,擠進穿梭的人群中,不見了。
宜宸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輕笑一下,心道:這姑娘真有意思,怕與她的二哥走散,這回恐怕是真的要走散了。這樣想著,他抬起頭來,在人群中四下一望,看附近有沒有與自己衣著相仿之人。看了一會兒,又暗自好笑:還不知道她那個“二哥”是男是女呢,怎么倒幫她找起人來了。
正想著,聽凌風在背后輕聲道:“公子,剛才那人,看起來有幾分面熟?!?p> “哦?”宜宸回過頭來,笑望著凌風:“凌叔,宮內(nèi)的宮女、太監(jiān)、侍衛(wèi),再加上留京任職的大小官吏,沒有五千,也有三千,你無一不認識,無一不知名,這能耐已經(jīng)夠讓我吃驚的了?,F(xiàn)在,連我在宮外邂逅的路人,你也說面熟,這可真有些不可思議了?!?p> 凌風謙虛的笑笑:“哪有公子說的那么夸張。屬下肩負少主安危,自然要格外用心的識人記人。不過,少主一提醒,屬下倒是想起來了。剛才那個人,長相與禮部本司一名姓顧的文書頗為相似?!?p> “禮部姓顧的文書?”宜宸若有所思:“凌叔,你還記得他的名諱嗎?”
“記得,叫顧哲譽?!绷栾L十分自信的回答。
宜宸聽了,若有所思。他笑而不語,轉(zhuǎn)過身,漫步向前繼續(xù)看花燈去了。
凌風說的沒錯,剛才那個姑娘名叫顧若蘭,正是禮部本司文書顧哲譽的同胞妹妹。他兄妹二人的長相本來就有不少相似處,今夜顧若蘭又是女扮男裝,難怪凌風看她有幾分面熟了。
顧若蘭鉆入人群中,低著頭走了好一陣,一顆突突亂跳的心才漸漸平復下來。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這般慌亂。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大昱朝向來民風開放,于男女之事忌諱較少。她自己平日里被父母慣著,被兩個哥哥寵著,也養(yǎng)成了無拘無束的灑脫性格。就拿今日游燈會來說吧,她本可以稟明父母,大大方方的以女子身份出游??伤齾s覺得坐在寶馬香車中看燈,實在無聊,所以才別出心裁,偷偷的約上二哥和一個名叫蘇靜萍的閨中密友喬裝了出來。
“大概是女扮男裝被識破的緣故吧?!钡人阕哌呄?,終于平靜下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剛才與二哥失散的地方很遠了。
“真是糟糕。”顧若蘭默念一句:“還沒找到靜萍,倒把二哥弄丟了?!彼谄鹉_尖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了望,這種情況下想找到二哥,恐怕比登天還難?!安蝗缦鹊綄毩铸S去與靜萍匯合,二哥找不到我,一定也會去那里的?!?p> 這樣想著,她就邁開步子,向河街中心的寶林齋走去。
寶林齋是眉清河沿岸最大的一間書畫店,許多文人墨客,求學士子都喜歡來這里買筆買墨,以文會友。她們之所以選在這里碰面,也是看中了寶林齋是百年老店,最好找??傻阮櫲籼m走到寶林齋附近時,才發(fā)現(xiàn)今夜選擇在這里碰面實在不是一個好主意。
店鋪前面的小廣場上正在進行猜燈謎的比賽。只見廣場當中矗立著一座高達數(shù)丈的紅漆木架,木架四周螺旋式的掛滿了大紅燈籠,有的燈籠底下還墜著一張金紙,上面寫好了謎面。木架南側(cè)有一座臨時搭起來的戲臺,四周圍滿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這會兒,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望著臺子上的一個中年男子。
寶林齋的王掌柜站在中年男子身旁,指著旁邊一個即將漏完的沙漏,笑容滿面的招呼道:“這位兄臺,您要是猜不出來,可就只能放棄了。本店的鎮(zhèn)店之寶唐寅的《晚風漁艇圖》可就與您無緣啦。”
那中年男子面有不舍,展開手中的金紙謎面看了兩遍,又回頭望了一眼懸掛在戲臺中央的畫作,最終也只好無奈的搖搖頭,拱拱手走下臺去。
王掌柜向著人群做一個四方揖,朗聲笑道:“承蒙諸位好友抬愛,本店立足京城百余年來生意興隆,今日元宵燈會,店主人拿出鎮(zhèn)店之寶與民同樂。木架上懸掛著七七四十九盞紅燈籠,每個燈籠底下有一個燈謎,螺旋上升,難度依次增加,誰能過關(guān)斬將,答出最上面一盞燈籠上的謎題,誰就可以拿走本店的鎮(zhèn)店之寶,唐寅的《晚風漁艇圖》,諸位好友可以盡力一試,不要錯失良機啊?!?p> 王掌柜頓了頓,又笑道:“剛才這位仁兄一口氣答出了十個,不成想止步于此,現(xiàn)在,誰可以猜出這道題的答案,誰就可以繼續(xù)向上答題,問鼎名作。大家聽好,這道題的謎面是:霧中點點寒意到,打一節(jié)氣?!?p> 人群中嗡嗡之聲不絕于耳。
顧若蘭不忙著找二哥了,她歪著頭略一思忖,便即想到了答案:“霧”字的中間部分,與“點點”組合,成為“冬”字,“寒意到”暗示“冬”的來臨,那謎底不就是“冬至”嗎?
“答案是,冬至!”人群中,一個二十三四歲,衣著華麗的公子哥說出了答案。
王掌柜笑著一拱手:“不錯,正是冬至!這位仁兄,請上臺來!”
那名衣著華麗的公子哥得意的一笑,在一左一右兩個人的簇擁下,背著手、踱著步上了戲臺。
王掌柜笑問:“請問這位公子,怎么稱呼?”
那人不屑的輕笑一下,并不答話。倒是侍立一側(cè)的管家替他答道:“這是我們家周公子?!?p> 王掌柜神色一滯,想不到這位周公子態(tài)度如此傲慢。不過他久在生意場中摸爬滾打,這點小事還不放在心上:“哦,原來是周公子,久仰久仰。公子才思敏捷,答對了。那就請公子繼續(xù)答題吧?!蓖跽乒裼沂忠粨],指向高高的木架,做出一個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