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賀蘭山上,矗立一座寶閣。
閣頂上,陣陣山風(fēng)吹過,不時有一只蒼鷹掠過。
在閣頂上有一座小臺,一名少年斜倚在臺上的美人靠,手里拿著一本小書,隱約可以看到書本上寫的,乃是中原武林的一些舊事。
但他將書靜靜放在腿上不去翻閱,只是抬頭望望不遠(yuǎn)處盤旋的蒼鷹,又低頭望望山下小如豆粒的牧民,和他們倚之為生的牲畜群,絲毫不在意如刀山風(fēng)刮著自己如玉般的臉龐。
他長得精致玲瓏,和這蒼茫塞北的凄厲景色顯得似乎格格不入。大漠之上,男兒大多粗獷豪邁,如他這般的男子,在這世界的角落里是極為罕見的。
他身披一件駝絨披風(fēng),瘦削的身子,幾乎被這披風(fēng)完全覆蓋了。
他眼神迷茫,似乎滿懷心事。
身后,一個服侍的小姑娘道,“少閣主,這閣樓矗立于山上,山風(fēng)厲害,您還是快點回房里歇息吧。
“少閣主…嗎…”這少年幽幽嘆息了一聲,“再過七日,待我行過弱冠之禮,爹再不回來,我就真的是閣主了啊…”后面的小姑娘有一點困擾,并不明白少閣主為何會糾結(jié)這等小事,她雖自小便服侍這位主人,但此刻也不能明白少閣主的意思。少閣主嘆息完,又在心里暗暗道,“你不但是閣主,你還必須舍棄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稚氣,從那以后,你只有一個名字,你只能帶著這個名字活著,相劍?!?p> 相劍!
這原本并不是一個稱謂,而是一個古老的職業(yè)。
相傳古時帝王得名劍而不識,尋人鑒賞,所求之士,即為相劍師。
千百年前,相劍師中有風(fēng)氏一族,為避戰(zhàn)亂,舉家遷移關(guān)外塞北,幾經(jīng)風(fēng)雨,總算在這賀蘭山邊安定下來,邊陲土地貧瘠,但這賀蘭山一帶有塞上江南的稱號,日子倒也不算差。
過得幾年,家中有子弟同西域人馬生意往來,又過幾代,風(fēng)家積載家財萬貫,于是耗千金,窮三代之力,在這賀蘭山上,建下一座莊園,其中有座寶閣高聳入云,故稱相劍閣,亦有稱之為相劍山莊的。
風(fēng)家歷代賞過天下名兵,結(jié)交的都是天下一流的劍客俠士,家中不乏聰明子弟,根據(jù)先祖遺留的筆記,自創(chuàng)劍法,別具一格,
后來,門下又常有子弟入關(guān),行走中原,因這一脈弟子武功頗為高強(qiáng),行事又不失正派風(fēng)范,再加上這些子弟都繼承了家傳的相劍手藝,與尋常門派相比較又別有一番風(fēng)格,所以不到十年功夫,相劍閣這支勢力在中原人士看來已是不可小覷。
后來江南又有玲瓏閣一脈崛起,享有俠名,是以其時又有“北有相劍,南立玲瓏”的美名。只是在風(fēng)光數(shù)代之后,門中子弟大多在中原地區(qū)成家立業(yè),再過百年,那些中原血親早已和關(guān)外相劍閣老死不相往來。
想那相劍閣,不曾有強(qiáng)敵侵犯,不曾有天地之災(zāi),最后竟然僅僅是敗給了時間,不復(fù)昔年榮光,到得今日,風(fēng)氏一家只剩下這少年一人。
但是,中原武林也并沒有輕看相劍閣,反而由于少有門下子弟入關(guān),人們倒覺得這相劍閣更加神秘,到后來更是傳言,相劍閣珍藏武林寶劍、諸般神奇武功秘籍。
更有人說,相劍閣中人個個早已修仙得道,成了千百年來只在傳說中出現(xiàn)過的劍仙。
只是地方遙遠(yuǎn),相劍閣已與中原人士再無瓜葛,再加上百年俠名余威仍在,這些年也無人敢犯。
而相劍閣有一個規(guī)矩,就是閣主登位之時,必須舍棄自己曾經(jīng)的名字,從此以后,相劍之稱號伴之一生,直至入土,靈位上才配有自己本來的名字。
又由于相劍閣本門功夫向來是傳內(nèi)不傳外,是以現(xiàn)在,相劍閣的將來,是意欲重現(xiàn)往日風(fēng)采,還是繼續(xù)隱于關(guān)外,皆在這少年的一念之間。
“霜兒”少年叫了身后那侍女一聲,“若七日后,我不肯接受這閣主之位,該當(dāng)如何?”
“???”那風(fēng)霜兒顯然沒有想到少閣主會問出這么個問題出來,“我不知道,祖宗的規(guī)矩,就是這么寫的,少閣主您想知道,我去翻翻古籍瞧瞧可有先例?!?p> 少年把手一舉,示意婢女不要去,自言自語道,“規(guī)矩,哼,這偌大的相劍閣如見就剩我一人,其他只有仆人雜役,這祖宗的規(guī)矩,我還要他何用。”說完,他站起身來,撣撣自己身上衣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決然道,“霜兒,準(zhǔn)備一下,七日后,入關(guān)。”
千里之外,華山。
在云臺峰守靜堂前,一名少年飛奔而過,身后還有幾個人,看來比他年長,嘴里還罵個不停?!靶⌒笊∮蟹N別跑!”“小雜種,待老子抓到你非扒你一層皮不可!”而前面的少年也不管身后人如何謾罵,只是不回頭,不停飛奔,只想著盡快擺脫身后這群人。
這個少年,自然就是郁宗了。
華山中落,掌門成深勵精圖治,終于中興華山,其時他也求賢若渴,一直希望能培養(yǎng)更好的接班人,所以但凡看到稍有資質(zhì)的孩子,他皆欲收之門下。
但收徒這種事情總是看緣分,強(qiáng)求不得。這么多年來,自己身邊只有一個大弟子靠得住,每每這時,自己總會思念自己的亡子,若非江湖爭斗,那個孩子不會比若君差的。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原本無法強(qiáng)求。倒是丘若君,這些年來,越來越多替師父走動江湖處理門派事務(wù),江湖中的名望,已經(jīng)是越來越高了。
而郁宗拜在成深門下,也有一年了,他入門之時得成深賜“勝”字,故改名為郁勝宗,至于大師兄丘若君,由于是成深早年所收,那時華山百廢待興,一時也找不到系譜,干脆就沒改名字。
當(dāng)年成深看中這孩子天生神力,根骨上佳,自己門下又乏人才,這才收他為徒。
只是郁宗雖然力氣大,跑得快,根骨極佳,但是偏偏是個榆木腦袋,悟性不高,一套入門劍法,郁勝宗半年才學(xué)完,幾次考察武功,成深先是頗為氣結(jié),但再后來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一來是早已習(xí)慣,有幾分心死之意,二來又深知自己有些求之過急,是以也放寬了要求。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年下來,劍法雖然沒學(xué)會多少,但是輕功竟然長進(jìn)了不少。
究其原因,倒也好笑。這些都還要“感謝”自己愛子,成勝玄每次看到郁勝宗練劍就生氣,心想你當(dāng)年一個個小小劍童,沒有本少爺你就是個要飯的,有什么資格和我一同練劍,這樣越想越氣,是以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找郁勝宗的茬,但原本在一年之前,郁勝宗仍無武學(xué)根基,成勝玄都奪劍而不得,更何況如今郁勝宗已經(jīng)是一名入門弟子了?
但成勝玄自知打不過這小童,便開始成群結(jié)伴糾集幾個師兄弟,一起痛揍郁勝宗。郁勝宗雖憨厚,但并非癡傻之輩,是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再加上自己原本就是性格憨厚之人,并非逞兇斗狠之徒,后來再碰到這種事情,都是腳底一抹油。時間久了,輕功也就練出來了。
這一日又是如此,那成勝玄下山也不知又在哪里惹了禍,回來后被掌門痛罵一遍,無處撒氣,目光一轉(zhuǎn),便將主意打上了自己這個小師弟身上,當(dāng)下呼朋引伴,叫了兩名師弟和幾個雜役童子,便要打郁勝宗。
郁勝宗這兩年也算是練出了眼力,一看這幾個家伙這般架勢,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扭頭就跑。
“臭小子你站??!見了師兄不請安,你該當(dāng)何罪!”身后成勝玄看這傻小子如今這般機(jī)靈,心中大急,便大呼小叫起來。只是如此一來,一口氣出來,腳力又慢了不少,那幾個雜役小童幾乎都要跑到他前面去了。
而郁勝宗一路飄飄乎前行,不一時便不見后面人影,這才駐足歇息,一低頭正好看見小溪潺潺,時值初夏,天氣已經(jīng)是頗為炎熱,這一路施展輕功,郁勝宗身上也出了些汗,口干舌燥,便低頭動手汲水,喝了個痛快。這水乃是華山的山泉,味道不同于井水,頗為甘甜,又甚是清涼,心里也是平靜了不少。
這時郁勝宗才注意到,小溪的對面一片翠綠,恍若一塊無瑕翡翠一般,似乎是當(dāng)年自己為避禍跑進(jìn)的那片竹林。
心中這般想著,郁勝宗便和這片竹林多了幾番親近之意,再加上小孩子貪玩好奇乃是天性,方才平靜下來的心又變得不得安寧,想要進(jìn)這片竹林一探究竟。
然而竹林固然是竹林,但是否是當(dāng)年那片竹林卻又未必了。在竹林里走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始終不見當(dāng)年那座小屋,視野所及之處也不見林外之景。這片竹林竟然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幽深的多。只是山上日子清閑,自己年紀(jì)又小無甚負(fù)擔(dān),郁勝宗雖然只是心中奇怪,所以不顧其他,也不施展輕功,在這幽幽竹林中閑庭信步起來。
約莫又過了兩盞茶的時間,郁勝宗似乎隱約看到前方有座小屋,走了這么一會,漫天的竹子,縱然再不同于常景,他一個孩子,不安分的,看也看膩了,所以眼前景色稍有變化,便不禁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啊”了一聲,就要走近那小屋瞧瞧。
只是他剛剛喊出一個“啊”字,東邊竟然有了點動靜。聲音甫起,郁勝宗還道是尋常獐子小獸之類受了驚嚇,哪知他剛這么想,卻又發(fā)現(xiàn)不對,他只覺得從東方那邊,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如驚濤駭浪一般襲來,而在這無形壓力之下,他幾乎已經(jīng)麻痹到動彈不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而東邊那邊,已經(jīng)可以看到一個人影。他雙手持劍,也不施展輕功,一步一步地往這邊走過來。
一步,一個血印。
一步,一個深淵。
盡管不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誰,但郁勝宗很清楚,一旦這個人走到自己面前,都不會管自己是誰,他只會殺了自己。
于是這個孩子拔出自己的短劍,在手臂上輕輕劃了一刀。
“嘶”他輕輕痛呼一聲,殷紅的血緩緩流下,最重要的是,這份痛楚將他從麻痹的深淵中拉回現(xiàn)實當(dāng)中,四肢行動雖然仍有麻木的感覺,但總算能動了。對面那人既然不施展輕功,也總要走一會才能到這邊來,自己還要逃跑的機(jī)會,卻發(fā)現(xiàn)雙腿麻木不堪,看來是走不遠(yuǎn)了。
他低吼一聲,一步一步的挪向那間屋子,心想能避一時禍就避一時。
屋子,一如三年前一般,干凈的幾乎一塵不染,主人卻還是不在。但眼前也不好想許多,是以當(dāng)機(jī)立斷,郁勝宗一個踉蹌推開門,進(jìn)了屋子。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關(guān)上門,那股壓力再一次鋪天蓋地襲來。
他痛苦的低低呻吟了一聲,感覺一切都完了,方才那個距離,對面恐怕已經(jīng)看到自己進(jìn)屋子了,而他很確定,這個人,此刻,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活物。他現(xiàn)在就感覺自己是暴露在夜梟面前的老鼠,只能任人宰割。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不過如此。
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這木屋的地板,傳來了咚咚咚的聲音,仿佛有人在敲打一般。郁勝宗眼里一片茫然,不知這屋里是否還有其他活人。
只是再聽得幾聲咚咚咚的聲音,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要不是被這無名氣息所壓抑,郁勝宗當(dāng)時就激動的要跳起來了。
地窖!這個房間里應(yīng)該是有地窖存在的!
他趴在地上尋找是否有縫隙存在,以期能夠找到地窖的入口。
這房間不過方寸地方,那小小的地窖入口幾乎立刻就被發(fā)現(xiàn)了,一打開竟然還無霉味,也不做他想,這下面縱然是龍?zhí)痘⒀ㄒ补懿涣肆耍v身一翻,進(jìn)了地窖。
“咳咳”盡管并無霉味,郁勝宗還是不禁咳嗽了一聲,剛咳出聲,黑暗深處忽然有一個人撲了上來,捂住他的嘴,“別出聲”。
黑暗中,郁勝宗看不到這人的臉,只是覺得這人手掌寬大,上面布滿了老繭,掌心處似乎還。又感覺這人身上臭烘烘的,好像有好幾年沒洗澡了一般,不由得苦笑。但比起剛才在上面的處境,可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接著,那股氣息的源頭近了。
那股氣息的源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隨著“吱呀”的一聲,進(jìn)屋了。
那個人仿佛就在他們的頭頂停留了片刻。
接著,就如同找不到獵物的獵人那般,敗興而歸。
郁勝宗感覺捂在自己嘴上的大手松開了點,那怪人自己似乎也呼了一口氣,這時他才敢大口地呼吸。
黑暗中,那怪人冷哼了一聲,“噌”的一下,亮起了一盞小燈?!按碎g事了,你已經(jīng)安全了,去吧。”
燭火一亮,那怪人的樣貌也能看到一些,只見他披頭散發(fā),胡子也留了老長,容貌雖看不清楚,但依稀能感覺到他滄桑、疲倦的神情。
郁勝宗方才被嚇的不輕,這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安全的所在,又如何肯走。也不理會怪人的話,依然喘著重氣,慶幸著劫后余生。
那怪人見他并不理自己,也不加以驅(qū)趕,走進(jìn)地窖深處,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似乎是個凳子。這時郁勝宗才注意到,這地窖有桌有椅,諸般家具,一應(yīng)俱全,房間角落處,似乎還有個書架。心中老大不解。初時他還道這怪人隱居于此屋,見有歹人相近,這才躲進(jìn)地窖避禍,但看這房間布置,仿佛這下邊才是他常住的所在。
“我被人囚禁于此十一余載,雖生平行事問心無愧亦有通玄之能,奈何這玲瓏八門鎖設(shè)計精巧,我也無法可想。關(guān)我之人認(rèn)為有這玲瓏八門鎖困我足矣,是以不差人看守,也因此不鎖地窖或小屋,只在每日日落時分差人送食物給我。你還有什么問題?”
那怪人見他面有疑惑已猜出他的心思,一口氣說了自己被困于此的緣由,關(guān)鍵的地方又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顯然這中間緣由不足為外人所道了。說到自己通玄只能的時候,臉上又帶有一點傲氣。
郁勝宗點點頭,這才注意到這怪人雙手雙足,都有鐐銬,似乎是精鐵所鑄,細(xì)細(xì)觀察去,鎖眼上刻了“生、死、傷、驚”等字,正應(yīng)了八卦陣的各個方位。
他父親是個鐵匠,是以他自己對于鐵鎖一類的物事,也頗為了解。他暗中使勁捏了捏鐵鏈,硬度極強(qiáng),又看了看鎖眼,搖搖頭,心想這恐怕便是他剛才說的玲瓏八門鎖了。
剛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剛剛那一下,舌頭都似乎麻了,一時說不上完整的話,支支吾吾道,“我、我,那個,剛剛外面是什么東西,我就覺得很害怕就逃進(jìn)來了?!?p> 怪人冷哼一聲,傲然道,“這門不要命的劍法,居然還有人修煉。多半又是心智不堅、內(nèi)功基底不牢之輩胡亂修煉,導(dǎo)致失了神志。如今此人雖殺氣重,其實狀如癡兒,五感盡失。”
郁勝宗聽怪人話里似乎是早就知道屋外的情景。見他疑慮,怪人自然是知道他想什么,“我看不見外面,但能聽見,而且你腳步呼吸聲和平日那囚禁我、給我送飯之人不同,否則,嘿嘿,我才不會敲打這地窖提醒你?!毖哉Z之中,有幾分怨恨之意。其實縱然不是給自己送飯之人,他當(dāng)時也猜想是自己仇家手下,若當(dāng)真如此,自己也絕不會出手相救的。但細(xì)細(xì)聽來,腳步雖輕但喘息甚是粗重,兩腳之間行走的距離也頗為短小,心想萬一是山邊村子里的頑童,自己總不能見死不救。
只是話剛剛說完,怪人又轉(zhuǎn)念一想,若當(dāng)真錯救了自己的仇家,到時候再將他扔出地窖,任憑屋外那個瘋子宰殺。出手相救,倒也無妨。
郁勝宗哪里知道這怪人心中所想,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個彎?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幾個重頭,“多謝恩公先生!卻不知道恩公先生為何人所關(guān)?晚輩可有辦法放你出去?”
那怪人苦笑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你若肯時常來瞧瞧我,我老瘋子就已經(jīng)燒高香了。”
郁勝宗心中好生奇怪,不知其中是何緣由。突然之間,他才想起老爹師父都在山上,這劍客來此,多半是來找華山派的晦氣的,心中焦急,這一跳之下,竟然撞到了地窖頂上,他也不管頭疼,連招呼都忘記打,一下子沖了出去。那怪人也不做反應(yīng),心想這不速之客如此不辭而別倒也正好,省得多浪費口舌,便在石床上盤腿運功,修煉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