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壺里乾坤
聲到人到。
李鶴一看進來這位,中等身材,身著青灰色及膝短袍,腳穿黑漆麻鞋,灰白的長發(fā),挽成一束,灰巾包頭,深服右衽磨損嚴(yán)重,顯得陳舊,卻很干凈。
面容清瘦,顴骨微紅,眼睛很大,但眼神渾濁。三縷已經(jīng)花白的長髯,在胸前隨意地飄灑著。
此人,便是今晚方圓念茲在茲的越人吳白了。
李鶴連忙起身,長揖及地,朗聲說道:“吳帥在上,小子李鶴這廂有禮了?!?p> 吳白飛快地瞥了一眼李鶴,擺了擺手說道:“李鶴是吧,免了免了,我等不拘這些俗禮,趕緊坐下喝酒?!?p> 說完,一屁股坐在方圓的身邊,沖著蕓娘說道:“蕓娘,快給老夫斟酒?!?p> 蕓娘滿臉彤紅,低低聲音嗔了一句:“老伯糊里糊涂,順嘴胡咧咧,不給你酒喝?!?p> 吳白詫異地看著蕓娘羞紅的臉頰,忽然想起自己剛才的那一句“翁婿”,人家姑娘面嫩,可不就惱了嘛。
再說了,方圓事先就一個勁地跟自己打招呼,這層薄紗還沒在李鶴面前挑開,可不敢說漏了嘴。誰知剛才肚里,萬千酒蟲撓心,一個沒注意,還是被自己這張破嘴給抖摟出去了。。
唉,看來這喝酒,真得很誤事。
吳白慚愧,沒敢再找蕓娘要酒,而是直接端起方圓面前的碗,一揚脖子,“咕咚,咕咚”兩口喝了個干凈。
李鶴慌忙拿起銅勺,又舀了一碗酒,恭恭敬敬地端給了吳白。
吳白一看,心里直樂,這傻小子人不錯??此遣懖惑@的臉,似乎并沒有注意自己剛才那一嗓子說了些啥。
其實,李鶴還真的沒注意到吳白的話,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才能留住這個愛喝酒的老頭上。
這碗酒,吳白喝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嘬著,抿在嘴里,半晌,才伸直了脖子,閉上眼睛,緩緩地咽下。
燈下,吳白的顴骨越來越紅,原本渾濁的眼神,開始逐漸閃亮。
方圓坐在一旁,一句話不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吳白喝酒。李鶴幾次想開口,都被方圓用眼神止住了。
一口菜沒吃,又是一碗酒見底了。
吳白抹了抹嘴,其實那里連一點水漬都沒有,作為一個資深酒鬼,是不可能讓這么好的酒沾在嘴唇上的,抹嘴,只是習(xí)慣動作。
“人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吳白卻覺得,這句話應(yīng)該改成朝飲此酒,夕死可矣。喝了這酒,我才知道,老吳喝了一輩子水啊,這輩子,能喝到這么好的酒,足矣!”
吳白感嘆著,充滿憐惜地摩挲著身旁那只盛酒的圓肚陶壺,嘆了口氣,對著方圓說道:“給你干一年,這樣的酒,十二壺,如何?”
“二十壺!”
方圓滿臉的笑容,一如春風(fēng)般的和煦。
李鶴心中暗笑,果然,只要人性還有弱點,只要你掌握了這些弱點,無論做什么事,都將無往而不利。
李鶴起身,盛了一碗肉羹,恭恭敬敬地端給吳白。
“老伯,您吃點東西,總是空腹飲酒,會傷身體的?!?p> 吳白擺了擺手,說道:“老夫一生愛酒,到了晚年,逐漸養(yǎng)成了三個習(xí)慣,一是不要人陪,喜歡獨飲;二是不需菜肴相佐;三是不要飯食果腹。酒乃糧食精,十石黍一壺酒,這樣論起來,我比你們吃得都要多啊?!?p> “老伯實乃酒中圣人也,晚生佩服得緊。”
李鶴毫不吝嗇地?fù)]灑著不需要本錢的恭維。
“哈哈,公子還挺會說話?!眳前仔χf道:“圣人絕不敢當(dāng),但喝了一輩子酒,又活到這把年紀(jì),說了解一點酒性,應(yīng)該不算夸口。”
“早年,老夫在朝堂為官,見多了官員飲酒過量之后的癲狂之態(tài),嬉笑怒罵者有之,放浪形骸者有之,甚至嚎啕大哭者亦有之,可謂丑態(tài)百出!后來從軍,軍中平日禁酒,但每每大戰(zhàn)來臨,或戰(zhàn)后歸來,也允許喝點,軍士飲酒,就更加怵目驚心了,在老夫的水軍中,因為飲酒過量而失足落水,最后溺亡的,也并不在少數(shù)?!?p> “依老夫看來,這些人,根本就不能算酒道中人。酒,在老夫看來,是血濃于水的兄弟;是不離不棄的朋友;更是應(yīng)該廝守終生的夫妻。”
“酒水無色,卻最能折射世間百態(tài);酒水無言,卻最知人情真假;酒雖火辣,卻最是柔情萬斛?!?p> “好酒即是好友,君不負(fù)我,我定不負(fù)君,君若欺我,我定倍而加之!”
說到這,吳白又端起酒碗,滋了一口,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地品味著。
一番高論,讓李鶴目瞪口呆,前世今生,能把喝酒說得如此清新脫俗的,這位老人家是第一人。
李鶴拱了拱手,繼續(xù)馬屁如潮。
“吳師果然高人,一番酒論,讓李鶴佩服不已!受教了。”
吳白仍然沉浸在美酒的享受之中,沒顧上說話。
“吳師,晚生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不置可否?”
“公子但說無妨?!眳前捉K于睜開了眼睛。
“恕李鶴冒昧,我?guī)淼倪@三十人,幸得吳師教誨,不知一月之后,能達到什么水平?”
“不暈船,不暈水,其中半數(shù),能做到舟船行走,如履平地,個別突出的,可進行單兵水戰(zhàn)?!?p> “就這樣?”李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吳白。
“就這樣。”吳白面無表情。
“已經(jīng)超過我的想象了?!崩铤Q一抱拳,說道:“那就先行謝過吳師了。”
“吳師,我聽叔父介紹,您北達薊燕,南至閩越,東邊到了齊魯,西面去過三晉,遍游各國,晚生很想聽聽外面的新鮮事,不知您能否跟我介紹一二?”
吳白斜眼看著李鶴,問道:“你想聽哪方面的?”
“依您看來,六國中,有誰可與強秦一戰(zhàn)?”
“誰都不行!”
吳白的回答,干脆利落。
“為何?論富庶,秦不如齊,論人丁,秦不如趙,論疆域之廣,秦更趕不上楚,難道這些諸侯國都不能一戰(zhàn)?合縱連橫,抱成一團,也不行嗎?”
“斗志!諸侯各國,沒有一個國家能形成一個上下統(tǒng)一的決心,更沒有一個國家具備玉石俱焚的意志,未戰(zhàn)之前,氣勢便輸了三分,六國莫不如是,試問這仗該如何打?”
“至于你說的合縱連橫,六國會,秦國也會,而且比六國做得更好。各懷心腹事的六個人,暫時綁在一起,即便是六個勇士,又能如何?最終也不過是六頭待宰的羔羊。”
“所以我說,秦滅六國,那是天意,絕難改變?!眳前状笮湟凰Γ跉鈹蒯斀罔F。
李鶴心內(nèi)暗暗佩服,其實,李鶴問這些問題,考校的意味更濃一些,而吳白作為這個時代中人,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問題的實質(zhì),并從這些存在的問題中,準(zhǔn)確地推斷出時代走向,更屬難能可貴了。
“果如您所說,那我等作為大楚子民,該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呢,總不至于束手待擒吧?!?p> 李鶴故作憂國憂民狀。
“大楚子民?”吳白曬然一笑,滿含譏諷的口氣說道:“羋氏熊姓,最早也不過偏居丹浙之地,現(xiàn)在的疆域,不過是歷代楚王自別人手中掠奪而來,誰規(guī)定了他楚王搶得,秦王就搶不得?”
“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最早也是屬于越國的,而越國又是從吳王手中掠得,那么吳王呢?他又是從哪搶的呢?所以我說,王朝可以世代更迭,唯有腳下的土地和靠著這片土地生存的萬千子民們,是永恒的”
“今天,你可以是大楚子民,明天,為什么不能是大秦子民?原本都是同文同種的周天子子民,我看不出這里面有什么不一樣,你小小年紀(jì),斷不可如此狹隘!”
吳白的這一番話,讓李鶴心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撼。這個時代,竟然有人已經(jīng)具有了大一統(tǒng)的國家理念,這種觀念,足以驚世駭俗!
這樣的吳白,豈止是方圓所說的大才,稱其為曠世奇才也絲毫不為過。
李鶴徹底的心服口服。
“那么吳師,秦國難道就沒有弱點了嗎?”李鶴又問道。
“有,而且很嚴(yán)重?!眳前子止嗔艘豢诰?,仍然習(xí)慣性地抹了抹嘴,繼續(xù)說道:“秦國的弱點,還恰恰就是它現(xiàn)在的長處。”
“我在秦國住了兩年之久,感覺到這個國家,久居西北貧瘠之地,對東南之富庶,早就艷羨不已。所以,從嬴政到子民,心頭無不燒著一團火,憋著一口氣,立志消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為此,他們制定了絕對不同于六國的嚴(yán)苛峻法,以保證國家意志得到有力的執(zhí)行,這在舉國創(chuàng)業(yè)的時期,沒有問題,但是,一旦得了天下,如果不體恤民生,繼續(xù)以嚴(yán)苛峻法治國,即便得了天下,也是坐不久的?!?p> 李鶴靜靜地聽著,連一旁的方圓和蕓娘也聽得入神。
李鶴心里清楚,歷史的走向和吳白的推測,驚人的吻合,因為有了前面的鋪墊,李鶴對于這種神推測,已經(jīng)是見奇不奇了。
“吳師,晚生還想討教,天下大勢既已如此,我們該做點什么以應(yīng)對呢?”
“昔日,懷王被秦囚禁,南公就曾經(jīng)說過,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誰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天意?”
“大亂將至,力量才是王道,所以,你必須暗中繼續(xù)力量。我聽說你建了個風(fēng)雷營,已經(jīng)有了百十號人,這不行,靠著這些人,在這亂世之中自保,沒有問題,但想要大的作為,便無可能了。”
“吳某家族,歷代為將,我自己也在軍中多年,我知道,這些人如果訓(xùn)練好了,作為戰(zhàn)場的輔助,確實能收到奇效,但全憑這些人,改變不了任何一場戰(zhàn)爭的進程,你明白嗎?”
“而且,自古練兵,就是一件極其耗費錢糧的事情,饒是你家中巨富,小打小敲可以,動作大了,也同樣吃不消。關(guān)于這點,不用我說,想必你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吧?!?p> 李鶴點點頭,暗贊吳白果然老辣,一眼便看到了問題的關(guān)鍵,自己那一百多人,所花費用,都已經(jīng)快讓自己牙疼了。
“小子,從軍去吧,掌握一支隊伍,訓(xùn)練一支精兵,靜觀時局變化,不失為目前之上策。”
李鶴霍然起身,長揖及地,恭恭敬敬地說道:“謝吳師指點迷津!還請吳師繼續(xù)幫我?!?p> 吳白端起身邊裝酒的陶壺,晃了晃,竟然還有一絲弱弱的“嘩嘩”聲,顯然,壺里還剩了點酒底子。
吳白一邊往碗里倒著殘酒,一邊嘟囔著:“勿言酒壺小,胸中有乾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