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歸去來兮
一場秋雨一場涼。
入秋以來,第一場連陰雨,只短短幾天,就驅(qū)走了暑熱,讓天氣變得涼爽宜人。伴隨著綿綿細(xì)雨,秋風(fēng)吹在臉上,隱隱的,竟有了一絲蕭疏的味道。
今天,天終于放晴了,一大早,李鶴便跟朱先生告了假,趕往風(fēng)雷營。
風(fēng)雷營的訓(xùn)練,無時無刻不牽掛這李鶴的心,這些少年,是李鶴的希望所系,是李鶴的底氣所在。
一個上午的巡視和觀察,讓李鶴非常滿意,孩子們的進(jìn)步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預(yù)期,這主要源于猴子嚴(yán)格的管理,孩子們的吃苦精神,以及充足的物資供應(yīng)。
大把的錢糧填進(jìn)去,效果極其明顯。
另外,讓李鶴沒想到的是,猴子的那份靈性和認(rèn)真精神。李鶴編寫的教程,是嚴(yán)格按照后世的特種作戰(zhàn)為藍(lán)本,加上自己訓(xùn)練和作戰(zhàn)的感悟編撰而成,沒想到猴子一點(diǎn)就透,并且還能夠結(jié)合自己多年“夜戰(zhàn)”的經(jīng)驗(yàn),舉一反三。
能夠跳離這個時代,跟上李鶴腦子里超前的思維,猴子的確不簡單。
通過與猴子不斷交流,李鶴發(fā)現(xiàn),猴子竟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把這些孩子鍛造成什么樣的人,自己最終需要一支什么樣的隊(duì)伍,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原本讓猴子管理風(fēng)雷營,不過是李鶴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他擔(dān)心猴子沉不下心來,他更怕猴子給自己教出一窩賊來,在他心里,真正屬意的是占越,相比猴子,占越要穩(wěn)妥得多。
現(xiàn)在看來,李鶴的擔(dān)心多余了,猴子把他的靈性發(fā)揮到了極致,相比之下,占越雖然沉穩(wěn)有余,可能開拓精神就不足了。
這倒是李鶴的意外之喜了。
有喜,自然便有憂。李鶴現(xiàn)在最為憂心的是,風(fēng)雷營教官太少,猴子太累了,而且勉為其難,逼得李鶴每次來,都要帶幾個小隊(duì)訓(xùn)練,這樣下去,委實(shí)不是辦法。
武術(shù)教官,格斗搏擊教官,甚至文化課教官,都非常急需,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李鶴等不得,風(fēng)雷營耽誤不起。
李鶴謝絕了猴子和田起的留飯,他得趕回去,下午,朱先生要單獨(dú)給他講學(xué)呢。
李鶴跨上馬,信馬由韁,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慢騰騰地往家里走,老馬識途,錯不了的。
快到自家的大門口時,李鶴看見府門西側(cè)那棵粗壯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個人,引頸翹首,朝著府門張望著。
李鶴勒住了馬的韁繩,暗暗地觀察著這個人。
只見此人,忽而蹲下,忽而又立起,忽而張望,忽而又隱身樹后,顯得鬼鬼祟祟,極不正常。
李鶴故意咳嗽一聲,這人一扭頭,看到李鶴,掉頭撒丫子就跑,李鶴腳后跟一磕馬腹,戰(zhàn)馬“稀溜溜”一聲長嘶,箭一般射了出去,瞬間便到了此人背后,李鶴俯下身子,抓住此人的衣領(lǐng),往起一提,便把他摁在了馬鞍橋上。
李鶴打馬回旋,進(jìn)了府門,將此人往地下一扔,跳下馬,站在這人面前,靜靜地看著他。
這人被李鶴猛地一摔,半天沒爬起來。
“說,你是什么人?為何在府門前偷偷張望?”李鶴冷冷地問道。
“我找我們舵主?!边@人從地上爬起身,看著李鶴答道,眼神不躲不閃,倒現(xiàn)出幾分硬氣。
“你們舵主是誰?這里怎么會有你們的舵主?”
“我們舵主姓方,名諱方圓,天地舵舵主?!?p> 李鶴暗暗點(diǎn)頭,心想果不其然,剛才此人撒丫子跑路的姿勢,讓李鶴就懷疑是這人是船上來的,久居船上,盤腿而坐的時候多,人人基本都有羅圈腿,船民走路和跑步的姿勢,都明顯迥異于陸地上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李鶴問道。
“我叫趙正,是天地舵禧祿堂鄭漁堂主麾下班頭?!?p> 李鶴一招手,叫來看門的家丁,伏在他的耳邊,輕聲交代了幾句,家丁往后院一溜煙跑去。
沒多大一會,家丁便回來了,跟李鶴輕輕嘀咕了一句。李鶴對著趙正一揮手,說道:“走,我?guī)闳ヒ姺蕉嬷??!?p> 兩人來到后宅一處清雅的跨院,蕓娘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著了。
一進(jìn)院子,趙正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廊下曬太陽的方圓,當(dāng)庭一跪,放聲大哭。
“舵主啊,我可見著您老了啊,我就說舵主洪福齊天,怎么可能丟下我們兄弟不管不問呢,他們還都不信,說走水那晚,總舵就沒有出來一個人。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就憑月湖幫那幾只鳥,能害死舵主嗎?”
趙正一邊哭訴,一邊膝行幾步,伏在方圓的腳邊,磕頭不止。
方圓虎目圓睜,眼圈微紅,撫摸著趙正的頭。這是他遭遇劫難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見到幫里的兄弟,焉能不激動。
“好了好了,趙正不哭了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說得對,就憑月湖幫那幾只小鳥,能奈我何!”
趙正抬起頭,滿是灰塵的臉上,被流淌的淚水沖刷,成了個大花臉。
蕓娘端過來一碗水,趙正接過,一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慢點(diǎn)喝,慢點(diǎn)喝,別嗆著?!狈綀A一臉慈祥,看著趙正。
李鶴一揚(yáng)手,叫來旁邊侍立的丫鬟,吩咐道:“讓廚房即刻把飯送到這里來,多加點(diǎn)肉菜,另外告訴芳姑,我不回去了,一并在這吃了?!?p> 丫鬟領(lǐng)命而去。
“趙正啊,你咋知道我還活著呢?又是怎么知道我藏身此處的呢?”方圓問道。
“總舵走水那晚,我在湖里跑船,等我們十幾條船得了信往回趕,已經(jīng)遲了??偠鏇]了,變成一堆廢墟了,那個慘啊,弟兄們都趴在碼頭上哭啊。”
回想起那夜的慘烈,眾人又是一陣唏噓。
“總舵沒了,四個堂主,一夜之間,沒了仨,剩下一個,還跟著李園主的船隊(duì)走了,弟兄們?nèi)糊垷o首,,不知道往后該怎么辦,月湖幫的人還天天上門收船,那幾天,弟兄們苦啊?!?p> “是啊,方圓無能,害苦了兄弟們啊?!狈綀A感嘆著。
“這怎么能怪舵主?是月湖幫那幫畜生,揣著蛇蝎之心哪,你說,咱們瓦埠湖大大小小那么多水幫,爭來爭去,幾時用過這種手段?又什么時候出過人命?太狠毒了啊?!?p> 方圓點(diǎn)點(diǎn)頭。
“可沒過兩條,就聽說月湖幫的魯英死了,人頭就掛在他們那門樓子上,兄弟們有那膽大的,偷偷跑去看,心里那個高興啊,惡人終于伏誅,老天開眼啊?!?p> 方圓“呵呵”笑著說道:“趙正啊,惡人必須要有惡人磨,指望老天開眼不行哦?!?p> 肅立在父親身邊的蕓娘,抬起秀美的雙眼,深情款款地凝視著李鶴,李鶴知道方舵主這是在尋他開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魯英死后,月湖幫雖然還是趾高氣揚(yáng),但明顯收斂了很多,偶爾也有小頭目上門催著要船,但也慫了不少,不像開始那么耀武揚(yáng)威了?!?p> “再后來,月湖幫突然把總舵關(guān)了,大大小小的頭目一夜之間,不知道去哪了,除了一些散兵游勇,在湖上還能偶爾碰到之外,大多數(shù)人,都消失不見了,大伙不知道原因,紛紛猜測,什么樣的說法都有?!?p> 李鶴不明就里,聽著新鮮,方圓是知道原因的,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
“恰在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人紛紛傳說,說您沒死,說走水那晚,您一看大火已經(jīng)起來了,寡不敵眾,局面難以扭轉(zhuǎn),便沖出了包圍,奔壽郢投圭園來了?!?p> “幫里的弟兄們不信,都說那天晚上,月湖幫圍得像個鐵桶一般,別說舵主您跑不出來,就是跑出來了,月湖幫現(xiàn)在這幅光景,您也該現(xiàn)身了??蔁o奈鎮(zhèn)里越傳越瘋,還說有人在這李府看到您進(jìn)出,傳得有鼻子有眼,讓人又不得不信,兄弟們一想,試試吧,不試試怎么知道,大家伙便湊了點(diǎn)錢,讓我來找您了?!?p> “天可憐見,舵主您真的是洪福齊天,遇難呈祥?!?p> 趙正說完,又給方圓磕頭。
李鶴和方圓對視了一眼,兩人似乎心有靈犀,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消息一定是那個醫(yī)師傳播開來的。
這時候,一個家人,一個丫鬟,兩人抬著食盒走了進(jìn)來。
“趙正,你抓緊時間吃飯,吃完了飯就往回趕,通知舵里的弟兄,五天后,我在總舵設(shè)祭,祭天地湖神,祭奠死難的弟兄們?!?p> “蕓娘,給趙正拿錢!”
李府,東閣。
方圓“呵呵”笑著說:“喊了這么多年的叔母,這猛地一改口,方圓還真的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方圓高攀義叔和叔母了?!?p> 李母也笑著說道:“這有什么,年紀(jì)上,你本就比家君小不了多少,這種稱呼,原本也是方李兩家祖上傳下來的,既然結(jié)親,自當(dāng)以親論輩,不然就是亂了綱常,是不是?高攀二字就更不敢當(dāng)了,鶴兒頑劣,難得你看的中,要說高攀,那該是鶴兒高攀蕓娘了,蕓娘,是不是?”
一旁肅立的蕓娘,臉色緋紅。
“你真的要走?身體吃得消不?”李母收起笑容,問方圓。
“真的要走,天地舵遇難,錯在方圓自負(fù)疏忽,我必須回去,告罪天地,告罪列祖列宗,告罪死難的亡靈,還有蕓娘的母親。否則,偏安一隅,對我身體的恢復(fù),只有壞處,沒有好處?!?p> “何況,現(xiàn)在天地舵的兄弟們?nèi)糊垷o首,各自為戰(zhàn),利益受損不說,時間長了,人心也就散了,再想聚攏就難了?!?p> “經(jīng)此一劫,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有一些新的想法,這趟回去,我欲重開天地舵,也希望能打造一個不一樣的天地舵?!?p> “也好,你本是一方豪強(qiáng),長久蝸居家中,確實(shí)不是個事,出去做事,說不準(zhǔn)對你身體反而有利,我也不留你了。重整幫會,需要的資金,家君臨行之前,都已給你準(zhǔn)備好了,盡管在柜上支取?!?p> 方圓抱拳拱手,說道:“多謝兄長、嫂子為方圓考慮得如此精細(xì)!方圓雖不才,但那一把大火,還不至于動搖天地舵根基,假使以后捉襟見肘,真的需要騰挪,我再來跟兄長開口。”
“方圓今日來,一者向嫂子辭行,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二來向嫂子借鶴公子一用,請他送我重回瓦埠,祈嫂子恩準(zhǔn)。”
五天后,瓦埠湖碼頭。
一片銀裝素裹,一個白色的世界。
碼頭前的立柱上,招魂幡高高飛揚(yáng),仿佛在召喚著那些并未走遠(yuǎn)的冤魂,魂兮歸來!
天地舵總舵遺址,一片焦土,滿目瘡痍,面朝遺址搭建的土臺上,方圓一身縞素,被李鶴扶著,跪在地下,熱淚滾滾,虎軀顫抖,仰天長嘯,魂兮歸來!
身后,是天地舵上千人眾,一律白衣素袍,頭纏白絹,跪倒一片,齊聲痛哭,魂兮歸來!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歸去來兮,覺今是而昨非,感吾生之行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