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間多聚散,道法亦無常
這一日傍晚,玄清師兄弟從山下歸來,帶來了兩封信。一封是方存孝寫來的,信中寫道:“方存孝具白:觀云前輩如晤。想師弟妹已詣黃山,煩請照看,感激不盡。晚輩已至江陵,粗平安,勿懸情。日前召得舊部數(shù)百,欲再圖大事,諸多俗務(wù),無暇面謝,日后定當(dāng)補報。師弟妹在貴處一切事務(wù)悉聽前輩吩咐。方存孝頓首?!痹瓉矸酱嫘⒁呀?jīng)趕到江陵,重新召集舊部,算是另立起了山頭,他把師弟師妹托付給觀云道人,自己好圖謀報仇的事。觀云道人笑道:“想不到方存孝為人豪邁,文采倒也不錯。”說著看另一封信,拆開看來,只見一張杏黃色的花箋,上面只寫著一個“風(fēng)”字。
觀云道人摸了摸胡須,說道:“云賢侄,接你的人已經(jīng)到了。準(zhǔn)備明日啟程吧?!?p> 次日天還沒有亮,江玉霖就已經(jīng)早早起床,想到師姐今天便要離去,就怎么也睡不著了。
他獨自站在山巔,望著東方一輪紅日從天地盡頭處緩緩升起,突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道:“小霖子,怎么今天起得這樣早?!彼仡^看去,只見清晨的陽光灑在云芷容的臉上,如同一朵剛出水的芙蓉正在綻開,江玉霖望著這臉龐,不禁有些癡了。
“小霖子,喂,小霖子”。云芷容摸摸他的臉,說道,“我今天就要走啦,你可要好好練功夫,千萬不許偷懶。”江玉霖也看著她的臉,眼淚卻快要掉下來了。
用過早飯后不多一會兒,突然聽得鸞鈴聲從山下響起,眾人迎出門去,只見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姑娘迤邐而來。兩個姑娘都穿著水綠色的杉子,一個撐著陽傘,一個抱著一只白毛碧眼的波斯貓兒。撐著陽傘的姑娘面沉如水,不茍言笑,抱著貓的姑娘卻生得圓圓的鵝蛋臉,一雙大眼睛彎彎的滿是笑意。而那婦人站在陽傘下,長裙曳地,身姿婀娜,看著倒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貴婦人一般,只是臉上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看不清具體的容貌。
這婦人自然便是“風(fēng)娘子”。她緩緩走到觀云道人面前,笑道:“老牛鼻子,你這地方路可真難走?!边@聲音如黃鶯般婉轉(zhuǎn),讓人聽不出她的年紀(jì)。觀云道人聳聳肩膀說道:“幸好老道我性子懶,若是選個路好走的地方,只怕早就跑下山去了。”風(fēng)娘子哼了一聲,又看向云芷容,突然驚奇道:“咦?這,這姑娘,太像了,太像了,老牛鼻子,她是你什么人?”觀云道人道:“朋友的女兒?!憋L(fēng)娘子又打量了云芷容幾眼,說道:“哼,朋友的女兒,哼,什么朋友,是那個人的女兒么?”觀云道人干笑道:“哈哈,恰好不是?!苯窳匦乃己蔚攘岘囂尥?,聽觀云道人和風(fēng)娘子這般對答,心想這老道和風(fēng)娘子過去必然有什么瓜葛,只怕連云芷容也牽涉在內(nèi)。只見風(fēng)娘子眼睛里泛起波瀾,又看了幾眼云芷容,說道:“你要我?guī)ё叩木褪沁@個小姑娘么?”觀云道人正色說道:“正是,懇請風(fēng)娘子看在老道薄面上,收留這個小姑娘。老道不勝感激?!?p> 風(fēng)娘子笑了,笑得身子也跟著顫動,像是春風(fēng)拂過的花枝一般:“哈哈哈,想不到你這老道也有低聲下氣求人的時候,哈哈,我就答應(yīng)你了。我可要看看這小丫頭有什么特別的地方?!甭犓饝?yīng),云芷容走到風(fēng)娘子面前施禮道:“小女云芷容,多謝風(fēng)大娘收留?!憋L(fēng)娘子道:“云,你姓云,你是云老龍的女兒么?云老龍這縮頭烏龜,自己怎么不來?”云芷容說道:“先父已經(jīng)故去,還望大娘口下留情。”風(fēng)娘子聽聞云見龍噩耗,吃驚地看了看觀云道人,只見他點點頭,便柔聲說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父親已經(jīng)……好孩子,這就跟大娘走罷,大娘一定會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對你的?!痹栖迫萦质┒Y道:“多謝大娘?!?p> 風(fēng)娘子整整衣衫,說道:“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這便下山吧,晚上好趕到歙州去投宿,這荒山野嶺實在沒什么好看的。老牛鼻子,你可要保重身體多活幾年,等我心情好了再帶這女娃兒來看你?!痹栖迫菀蚕蛴^云道人叩頭道:“這幾日多謝前輩收留。晚輩這便去了,還請前輩多多照看小師弟。”觀云道人笑著還禮道:“好說好說,等他把老道的功夫都學(xué)成了,便讓他去找你。”云芷容又對江玉霖說道:“小霖子,你可要好好聽道長的話,知道么?我,我會在宣城等你的?!闭f完輕輕地抱了他一下,對風(fēng)娘子說道:“大娘,咱們這就走吧?!憋L(fēng)娘子點點頭,帶著云芷容便向山下走去。
江玉霖看著她們轉(zhuǎn)身離去,突然喊道:“師姐!”云芷容回頭看了他一眼,沖他笑笑,卻沒有說話,江玉霖又喊了一聲,她卻不再回頭了。
江玉霖看著她們過了鯽魚背,便沖到一塊石頭后面,看著風(fēng)娘子一行人逐漸遠(yuǎn)去,直到云芷容的背影消失在遠(yuǎn)處的樹林中,他這才趴在石頭上失聲哭了起來。他從小沒了母親,四五歲時又跟父親分別,前段時候師父慘死、師兄離散,身邊只有師姐這么一個親近的人,現(xiàn)在師姐也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觀云道人對他雖然好,但終究不能代替那種親人的感情,這一刻江玉霖只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沒爹沒娘也沒有親人的野孩子,孤零零的趴在這萬仞懸崖之上,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大約哭了一炷香的時間,江玉霖聽得身后有腳步聲,便停住哭聲,抹了一把眼淚,回頭便看到玄清、玄虛師兄弟笑瞇瞇地站在他背后。
江玉霖警惕地打量了一遍兩個小道士,說道:“你們要做什么?”玄清笑道:“咱哥倆聽你哭得傷心,過來看看你,喏,這里還有我早飯藏下來的半個餅,給你吃罷?!苯窳卣薜脛忧?,被這兄弟倆突然打擾,看著玄清手里啃剩下的半個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不過相處了這幾天江玉霖知道兩個小道士孩童心性,并沒有什么心機。況且也是從小失去了爹娘,被觀云道人救到山上來的。便說道:“小道士,我不要你的餅,你們自己去玩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p> 一旁的玄虛說道:“呵,你天天叫我們小道士,你自己似乎還沒有我們年紀(jì)大?!毙鍏s拍了師弟一下,說道:“江居士從山外面來,見識比我們多,又比我們聰明,師父教的功夫一遍就會,我們是真心想和江居士交個朋友。反正這山上也沒別人,多一個人一起玩不是更熱鬧么,啊,江居士,你看可好?”江玉霖雖然心性老成,到底也還是個孩子,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便道:“好啊,我也早就想結(jié)識兩位,只是那天在石梁上沖撞了賢昆仲,正不知道怎么道歉?!毙逡娊窳剡@么說,便笑道:“嗨,那天都是誤會,都是誤會,區(qū)區(qū)小事,我兄弟倆怎么會放在心上。只要江居士不嫌棄,今后我們便是朋友了?!苯窳匾残Φ溃骸肮?,既然是朋友了,你也別老‘江居士’、‘江居士’的叫,聽著多見外呀。這樣吧,咱們按年紀(jì)大小排一排,以后也好稱呼?!毙撜f道:“好啊,我今年十四歲,師兄十六歲,你呢?”
江玉霖心想道:“我可不能對著這倆小道士天天叫大哥,得虛報個年紀(jì)才好?!边呎f道:“哈哈,那我正好大玄清老弟一歲,今年十七歲,以后你們叫我江大哥就好了?!倍诵乃紗渭儯灰詾閹讱q便是幾歲,哪里會想到江玉霖虛報年齡,便一起叫道:“江大哥?!苯窳匦Φ溃骸昂?,好,二位賢弟,大哥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先去那邊玩,等會我和你們一起做午飯。”
兩個小道士認(rèn)了“大哥”,歡天喜地的玩去了,江玉霖便躍上巖石,盤腿坐下來,望著天盡頭的白云,一個人發(fā)呆。
江玉霖獨自待了半日,觀云道人師徒知他心里難過,都不來打擾。江玉霖心想道:“從前在鄱陽湖時,只道師父的武功已經(jīng)是天下間數(shù)一數(shù)二,可這幾日見到的人,凈忍胖和尚、無生道人、觀云前輩,甚至風(fēng)娘子,武功都似不在師父之下??磥硖煜轮螅呷说教幎加?,我從前自恃聰明,讀書也好,練功也好,都是淺嘗輒止,從未真正下過功夫,就連輕功也只是為了跟師姐賭賽才練,總以為天下事只不過稍稍用心就可成功。如今看來,還是需要好好下一份功夫才好。等把觀云前輩的功夫都學(xué)會了,我要到這天下各個角落去看看,去會遍天下的英杰!”
想到這里,只覺豪氣干云,起身在巖石上將師父所傳的掌法從頭到尾認(rèn)真練了一遍,又結(jié)合著新學(xué)的輕功步法,真如一只蝴蝶在巖石上來回翻飛,好看之極。江玉霖一套掌法打完,收步站定,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便聽得身后觀云道人鼓掌說道:“好!好!賢侄這套掌法能自剛猛中變化出靈動的氣勢,當(dāng)真是聰慧過人,可比我年輕時強多了。只不過這樣一來,輕快有余,威力卻是大打折扣了?!?p> 江玉霖臉上一紅,自己未曾刻苦磨練,師父掌法中的威力十成發(fā)揮不出一成,只是仗著步伐輕快,而觀云道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弊病。便跳下巖石來,躬身說道:“還請道長指點?!庇^云道人笑道:“你這路掌法看似老龍的樣子,但也只能騙騙不會武的人,好比街頭賣藝的把式,好看是好看,但在真正的大家手下,你只怕走不過三招?!苯窳厣倌晷男裕犛^云道人這么說,不禁有些不服氣,想道:“我就算沒學(xué)到家,也不至于這般一文不值吧?!庇^云道人看他表情似乎不以為然,接著說道:“云老龍這套掌法老道我當(dāng)年看了不下百遍,別人不懂我還不懂么?我來問問你,你大師兄為何被人叫做‘遏斷西江’?”江玉霖道:“大師兄掌力剛猛無儔,甚至更勝師父一分,他曾在江心一招‘排云逐浪’,將一條漁船逆流擊出三丈多遠(yuǎn),才被人稱作‘遏斷西江’?!?p> 觀云道人說道:“不錯,那你自問你這招‘排云逐浪’,及得上你師兄幾成力道?!?p> 江玉霖臉又紅了,說道:“只怕……一成罷。”
觀云道人佯作嗔怒道:“一成?你若能把那艘船擊退三尺遠(yuǎn),老道便信你有一成。我再問問你,你方才使這一招時,為何不扎穩(wěn)了腰馬,以全身之力推出,而是要助跑再用臂力直擊?”
江玉霖道:“我……我腰上力道不夠?!?p> 觀云道人笑了,說道:“這便是了。年輕人要虛心一些。正是該用功的時候,不怕你技不如人,只怕你硬要打腫臉充胖子,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你自己。你那一招‘劈水式’本該甩開臂力直劈敵人面門,你為何要轉(zhuǎn)身從背后斜劈?”
江玉霖又老實說道:“我覺得這樣好看些?!?p> 觀云道人道:“好看可未必好用,若敵人搶先一步卡住你轉(zhuǎn)身的位置,你待如何?轉(zhuǎn)到敵人懷里去么?若是甩臂直劈,一擊不中尚可退回,你貪圖姿勢好看,可把自己放進危險的境地里去了?!?p> 江玉霖被觀云道人三言兩語批駁地滿頭大汗,只得說道:“晚輩昔日練功不肯用心,常常隨性胡來,還請前輩多多指教。”
觀云道人道:“本來嘛,武功一道,并沒有非要用哪一招哪一式的規(guī)定,否則兩個人比試,站著說雙方會的招式不就可以了?不過老祖宗傳下來的招式,都是經(jīng)過多次實戰(zhàn)千錘百煉而來,總比你小子胡亂改來的有效。雖說真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一招一式皆可制敵,但你還沒學(xué)會腰馬,就想著自創(chuàng)招式,豈不可笑?”
江玉霖點頭稱是,觀云道人又說道:“過去你師父沒空督促你,而老道我正是閑功夫多,今后便由我每天督促你練功。”
江玉霖叩頭拜謝道:“多謝道長?!庇^云道人說道:“不過你師父的功夫,老道我可不太會教,只能說指點一下。不如這樣吧,你現(xiàn)在改拜老道我位師,我也好傳你我黃山一派的武功?!表氈埔婟埐灰詢?nèi)功見長,而各門派的內(nèi)功心法多為不傳之秘,若不拜入門下,斷然難以傳授。然而良師難求,同樣天資聰慧的徒弟也不好找。觀云道人早就喜歡江玉霖聰明伶俐,又擔(dān)心自己兩個徒弟愚笨不能繼承衣缽,若收得江玉霖為徒,黃山派功夫也不至于后繼無人。
而江玉霖卻說道:“承蒙道長抬愛,但拜師一事還恕在下不能從命。先師大仇未報,怎好在這時另投他人。”觀云道人拊掌沉吟道:“嗯……也對,難得你有這份心。既是如此,怎生想個法子才好?!苯窳匾睬橹舨粚W(xué)觀云道人的內(nèi)功,斷然沒有任何報仇的希望,便說道:“道長,不如您先將功夫傳我,待我報仇之后,再到先師墓前祭拜,那時再拜入道長門下,您看可好?這段時間,我便以弟子之禮侍奉您?!庇^云道人道:“也好,就按你說的辦吧。來,先吃午飯,飯后我再傳你功夫?!?p> 吃過午飯,江玉霖跟著觀云道人又來到山前的空地上,不過這次多了玄清、玄虛二人。觀云道人說道:“百丈之塔,起于地基。若是根基不穩(wěn),上面越高反而越危險。你們?nèi)齻€先在這里站馬步罷,老道我在樹蔭下看著你們。”說罷便到樹蔭下打坐去了。
三人并排站開,大步站定,身子微微下蹲,站成如同騎馬的姿勢。觀云道人點頭道:“不錯,姿勢都還像模像樣。”其實三人都有不錯的武功根基,而玄清師兄弟的基本功比江玉霖還要扎實些。但觀云道人看了三人一眼后,竟閉著眼睛像是入定了一般,再不理會。
很快小半個時辰便過去了,江玉霖只覺得雙腿有些發(fā)軟,開始微微晃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這時,觀云道人又說道:“閉上眼睛,意守丹田,用心感受自己的氣息?!苯窳匦乃蓟罘?,情知觀云道人要傳授內(nèi)功,便閉上眼睛,將全身的意念集中在自己的小腹丹田處,這樣一來,腿上反而不覺得難以堅持了。只聽得觀云道人接著說道:“西晉魏夫人傳下《黃庭經(jīng)》一部,開創(chuàng)道家上清派,天寶年間,華庭祖師從中總結(jié)出我黃山派內(nèi)功心法,自此代代相傳。且聽我念來:‘魂靈上自黃庭生,下到關(guān)元精氣存。左起少陽通軀干,右走臟腑是太陰。后有密戶前生門,出日入月呼吸存。內(nèi)氣遍走周天順,借得光華灌靈根。’”觀云道人念完一段,江玉霖默默暗記在心,只聽觀云道人又解釋道:“上清道法以泥丸宮、絳宮、丹田宮為上、中、下三處丹田,對應(yīng)神庭、膻中、關(guān)元三處大穴,但使精氣在上丹田生出,游走至下丹田,再轉(zhuǎn)至四肢百骸,周天自然形成。要點在于精氣凝而不散。”江玉霖又默默記下,接著觀云道人又念道:“絳宮靈神衣赤朱,云袍玉帶執(zhí)兵符。橫津三寸神所在,隱芝翳郁自相扶?!?p> 觀云道人又解釋道:“修習(xí)內(nèi)功,可不同于外功的招式,若是強筋健骨,只要肯流汗,肯出力,天長日久,必然會有收獲。但內(nèi)功一道,卻極其看重天資,若是做不到守元抱一,專心感受體內(nèi)的氣息,即使枯坐上一百年,也領(lǐng)悟不了其中三昧。而武學(xué)的上乘與下乘,也就由此分野了。所謂道法無常,你可要用心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