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廢棄的村莊,村口一座打鐵鋪子早已經(jīng)破敗不堪,如果不是鍛造臺上未完工的鐵器半成品,尚未生出多少銹跡來,會讓人以為這里已經(jīng)荒廢了很久。
稍微有些閱歷的人都可以看出,這里的破敗實則是人為,一場驚心動魄的武斗不久前剛在這里發(fā)生,一把巨大的石錘砸穿了整間屋子的墻壁,前兩天又下了一場暴雨,之后整個鋪子便開始坍塌。
如果閱歷夠深,或許可以看出更多的東西,那把貫穿屋子的石錘只是一個小彩頭,在這座鋪子甚至是整個村莊還有更多防不勝防的陷阱。
只是那場打斗開場動靜大,結束的卻很潦草,現(xiàn)場除了那把石錘比較醒目,根本沒有留下太多的打斗痕跡。
這種情況只存在一種可能性,這場打斗從一開始就是場一邊倒的屠殺,而且屠殺的那一方,還不是使用巨大石錘的那一方。
一個身穿灰色兜帽長袍的人出現(xiàn)在了破敗的鋪子旁邊,觀察著現(xiàn)場的一草一木。
神秘人通過被之前那場暴雨沖刷,已經(jīng)所剩不多的線索,簡單推斷出了大致的過程以后,又開始在村子的其他地方游蕩,希望推斷出更多的細節(jié)。
很可惜,之前在此殺人的是個聰明人,能夠看到的線索,都是那人不介意給人看的。
晴空郎朗,神秘人卻依舊不愿摘下自己的兜帽,寬松的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可剩下的半張臉也十分模糊,讓人看不真切。
事實上,如果他不愿意,這個江湖能夠發(fā)現(xiàn)他蹤跡的人不超過三個,那身行頭只是象征性的掩飾,在這郎朗晴空之下,反而格外的矚目。
依舊沒能看出什么線索,神秘人也不氣餒,想著既然沒有證據(jù),那就只好去問當事人了。
殺人的人他當然不敢去問,畢竟他也怕被打,但是死去的受害人,他還是可以去問一問的。
在江湖上呆的久了,經(jīng)常能聽到一些老江湖信誓旦旦地說,死人其實也會說話的,就看你“聽”的夠不夠仔細!
他每次聽到有人這樣說,總是點頭表示認同,可是那些人讓死人“開口”的方法著實讓他頭疼,捏著鼻子去腐臭的尸體上自己尋找細節(jié),這個也算人家開口了?
他當然有更好的辦法,畢竟三界九洲十三道之內(nèi),再沒有比他更了解死人的了。
又回到了一開始的那座打鐵鋪子,三道虛幻不清的身影,憑空出現(xiàn)在了灰袍人面前。
就像對于那些困于閨閣的大家小姐來說,江湖縱馬只是一種傳說和向往。鬼神之說,對于這個世間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只是一種傳說。
鬼神一事,幾乎人人都信,又幾乎人人都不信。所有人都燒香拜佛,可是做起壞事來,也沒見有誰會手軟。
什么因果報應,究竟相信什么,說白了還不是看對自己有沒有好處?
書生、僧人、鐵匠,三道鬼魂在灰袍人面前依次排開,臉上表情各不相同,有疑惑、有憤怒、有坦然。
灰袍人開門見山:“被那把劍斬殺不會摻雜因果,本來可以馬上投胎的,是我用了一些小手段,這些天委屈你們了,不好意思啊?!?p> 此話一出,僧人的身上的戾氣暴增,郎朗晴空之下,不斷有一股黑煙自僧人身上冒出,之后不斷被陽光灼燒。
灰袍人見狀不氣反笑:“佛家注重因果一說是沒錯,可是這里最該放下的人反而最看不開,你學那不戒僧,看來只是徒有其形啊。”
僧人聞言眼中生出一絲恐懼,可惜已經(jīng)遲了,魂魄失去了灰袍人的庇護,在烈陽下瞬間消散天地。
灰袍人看著消散殆盡的黑煙,搖搖頭道:“難得他也會憤怒,全尸都沒給你留下,畢竟在金山寺當過幾年和尚……”
書生見灰袍人轉(zhuǎn)頭看向了自己,明明看不真切兜帽之下的眼神,可書生還是控制不住的顫抖。
灰袍人看著書生驚疑不定的眼神,也不再與之對視,這一點他與仲瑾遺倒是很像,活了這么久了,還不至于在這種小鬼兒身上找什么存在感。
灰袍人揮揮手道:“算了,你就是個炮灰,有點小聰明而已,最后還死在了自己的小聰明上,那把劍的秘密不是你能夠窺探的啊?!?p> 聽著灰袍人的判言,書生心中有些炸毛,那老和尚聽完判詞可就直接灰飛煙滅了,投胎的機會都被剝奪。
灰袍人看著書生一驚一乍,快要把自己把自己嚇得魂飛魄散,揮揮手道:“沒你的事了,投個好胎去吧!”
書生聽著并沒有如釋重負,心里想著,就這么簡單?一時間不敢相信。
灰袍人不耐煩地一巴掌拍過去:“說了讓你去投胎,趕緊滾蛋!”
隨后,書生便被拍成了一團光球,朝著千里之外的某個孕婦一閃而過。
書生此生和來生都不會知道的是,就因為自己一時的遲疑,本該大富大貴的下輩子,卻成了一個終生無望功名的窮酸秀才。
常言道“趕著去投胎”,并不是空穴來風那么簡單。
解決了兩個妖道角,灰袍人轉(zhuǎn)身來,看著自始至終表現(xiàn)十分坦然的鐵匠,聲音十分的平靜:“你應該猜到我是什么人了吧?嗯,也不對,我也不是什么人,現(xiàn)在的你也算不得人!”
鐵匠慘然一笑:“活著的時候,聽先生提到過您?!?p> 灰袍人拍拍鐵匠的肩膀,那虛幻不定的鬼魄,一瞬間竟然凝實了許多,由衷道:“你對那家伙倒是忠心,不后悔?”
鐵匠搖搖頭道:“我家先生對我不只是再造之恩,他讓我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哪怕只是一瞬,但是我并不后悔?!?p> 灰袍人沙啞的聲音卻充滿了魅惑:“可他還不是讓你去做炮灰了,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怨恨?”
鐵匠笑而不語,沒有絲毫的動搖。
灰袍人心有不甘的嘆了口氣:“唉,你是服毒自殺,并非死于那把劍之下,因果、業(yè)障糾纏不清,投胎有點難。我很欣賞你的忠心,怎么樣要不考慮跟我混吧?”
鐵匠眼神頓時復雜,沒有怨恨是一回事,可是已經(jīng)見識過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就此投胎,又是庸庸碌碌的一生,真的就甘心嗎?
又或者是,吊著一口執(zhí)念徘徊在人間不去,做那孤魂野鬼,直到某天墮落成厲鬼,或者魂飛魄散徹底消散于天地間。
看著鐵匠復雜的表情,灰袍人也不催促,玩味地看著對方。生前為人、死而為鬼,除了那些失去靈智的厲鬼,其實心態(tài)都差不多。
果不其然,鐵匠沒考慮多久,單膝規(guī)在了灰袍人跟前,由衷道:“對于我家先生,我已經(jīng)用性命償還了,如今死而為鬼我愿意為您赴湯蹈火!”
灰袍人笑笑,也并不點破,伸手輕輕在對方額頭上一點,一道灰色的氣息排山倒海的倒灌進鐵匠的天靈蓋。
隨即,鐵匠那本來飄忽不定的幻影,變得更加凝實,成了即便是尋常人也能看到的半實體,可以正常在白天游走于天地間。
鐵匠頓時感激涕零,由衷的低頭對著灰袍人深深一拜。
灰袍人坦然接受,生而為人、死則為鬼,除去那些失去靈智的厲鬼外,其實心態(tài)都差不多。在他看來,玩弄人心要比玩弄生死有趣的多了。
總是天道好輪回,人死為鬼是一場輪回,轉(zhuǎn)生做人又是一場輪回。
尋常人總是把鬼神想象的如洪水猛獸,可是他們哪里知道,眾鬼之間的相處模式其實與人類差不多,有列國也有權力斗爭。
既然有權利斗爭,那就必定要有駕馭權利和眾鬼魂的鬼!很湊巧,灰袍人是鬼界玩弄權術、心理玩的最好的那一小撮鬼。
兩道人形慢慢悠悠的從荒廢的村子里出來,變成鬼魄以后,鐵匠斷掉的腿反而長出來了,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鐵匠跟在灰袍人后面,始終隔著數(shù)步距離,鐵匠亦步亦趨?;遗廴瞬徽f話,鐵匠也不曾多言,任由這位大人神游九天。
自己接到那個人類的消息時,還是有些興奮的,辛辛苦苦這么多歲月,終于到了收成的時候了,那其中的每一步,都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推敲才定下來的。
他們要做的,不止是推翻一座大山那么簡單,事情最終的結果,將是一場顛覆三界格局的偉大革命。
灰袍人突然低聲咒罵了一句,無奈道:“明明做的是一場造福兩界的善事,可過程卻只能這么遮遮掩掩的,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壞人……算了,反正也不是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鐵匠依舊跟在身后默不作聲,他要追求的東西,在灰袍人看來或許有些幼稚,但是相比于這世間大多人來說,已經(jīng)十分的偉大了——看一看這世界的真相!
可灰袍人以及他家先生要做的,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已經(jīng)超越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圍,即便那位人世鼎峰,恐怕也只能猜到個輪廓。
灰袍人頭也不回,淡然道:“我得回去了,降臨這里時間太久,本地的主人會不高興的。你暫時先留在這個江湖吧,回你先生的身邊,幫忙傳個信什么的。”
“是!”鐵匠恭敬抱拳。
灰袍人揮揮手,身形一瞬間變得透明了。
一道微不可察的劍氣自蜀地穿越千里而來,鐵匠上空自虛無縹緲間傳來一聲咒罵:“仲瑾遺你鼻子屬狗的嗎?自己都跑到蜀州了,還能發(fā)現(xiàn)我!”
鐵匠縱使化作了鬼魂,聽得還是有些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