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正看師父從江南來的信,一說家中安好,二表關切之情,三言師長勸告,字字苦心,讓人不禁感傷。
他打小受師父教誨長大,承他恩養(yǎng)栽培才有后來的南音名伶,沒等為師父為毖寧園盡些心力,這就為了自己遠恩師而去,心中愧疚還要師父遠在千里之外掛念不安,實在是越想越無顏以對。
執(zhí)筆不知落何處,看了半天的信也不知道該怎么回信,筆尖兒的墨水滴下來透濕了信紙,木門推開剎那把他飄出好遠的神思給拉了回來。
抬頭一看,這人披風戴雪而來,一身的寒氣。
“謹之!”
崔十安連忙起身,從案前走出向他而去:“你怎么來了?”
他沒有笑意,只是一把推開門后,站在風口看著十安,見他過來,便上前向他而去。
沒等他站穩(wěn)問一句,你怎么這么晚過來了,登王沒攔著嗎?
謹之身上冷極了,有一層薄薄的霜雪,但十安身上很暖,很清瘦,有一股特有的油墨味兒,且就這樣站著。
“你好冷,怎么了這是?”
崔十安問道。
謹之往里屋走,帶動起披風一陣霜雪落地,他了下來趴在桌上閉著眼不說話,眼睫毛上有些碎雪掉了下來。
崔十安大概能猜到是外頭出了什么事,他一定殫精竭慮又累壞了,不追問,任他這樣呆著。
過了許久,敞開的窗直往里穿風灌雪,崔十安冷不丁打了個寒顫趕緊去把窗合上,給他到了杯熱茶。
平常他是不會這樣的,今天看著有些不對勁,只覺得像是很沉重。
十安倒了杯熱茶,遞過去:“有事你就說,別一個人扛著?!?p> 他只是笑,不多說。
“我雖然幫不上忙,但你在我這,犯不上藏著心事?!?p> 突然想到珈藍寺那一回,他受了重傷,在自己父母面前也不能完全做自己。
“好?!彼Φ脻M足。
他握著崔十安遞過來的熱茶,掌心暖暖地神色終于放松了些,放低了聲道:“今晚盛京恐有大變,我可能顧不上你,你明白嗎?”
“大變?”崔十安看著他那從容的眼神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反應過來時,反手急得握緊了手:“你要去做什么,會有危險是不是!”
“我沒事我沒事?!敝斨敛痪o張,像是已經完成心愿,任何結果都無謂了。
安撫道:“我不能在京里待著,你自己要小心?!?p> “我能有什么事,這外面明里暗里看守的人多了去,我既出不去,旁人也進不來?!?p> 十安隨口應和著,皺著眉頭剛想罵他兩句,答非所問。
問你去做什么,你東拉西扯的什么話。
“噓。”謹之往四周門窗看了看,示意他隔墻有耳,隨即低聲道:“今晚我會安排人來接應,你什么都不要管,回江南去?!?p> “回江南?那你…”
“我會去找你。”打斷了他的話他的不安與關切,告訴他:“我一定去?!?p> 崔十安擔心他,但自己確實手無縛雞之力,無以相助,回想過往種種幾次三番都是自己自以為是地幫了倒忙,壞了他的計劃,這才有后邊這么多苦難。
心里頭糾結得很,但還是點了頭,說道:“那你告訴我,你要做什么。”
你總是讓我等著就好,但哪一次不是刀光劍影,負傷而歸。
“你總是什么都不告訴我,讓我蒙在鼓里。”
我像只瞎貓摸耗子,不小心抓傷了你,都不自知。
“從前還有鄭歡幫你,現在怎么辦,你什么都不說,我怎么安心呢?!?p> 與其讓我瞎猜不安出亂子,不如你告訴我,讓我放心。
謹之一直看著他,仔仔細細看得十分專注,像是聽見十安的話又像是沒聽見,入耳即散罷了。
“你信我嗎。”他問。
十安陷在他篤定的眼神中,想了想仍點頭:“信?!?p> “好?!彼€是什么都不說。
喝完了茶,忽而來了一句:“你要是閑著,干脆替我把阿江與小河的好事給辦了。”
省得我家那糙漢子日日惦記你那小河姐姐,茶飯不思還怪招人心疼。
“你什么都不說,我怎么安心?!笔惨恍?,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托付之語給逗樂了:“又想給我打太極是不是?”
“你也知道你家護衛(wèi)是個糙漢子,那總得給交代交代不是?!?p> “我家小河姐姐賢良淑德,好好的姑娘家難道還得自己開口嗎?”
冬日風雪的感傷似乎被這幾句話給吹散了不少。
謹之笑道:“那我這不是替我家阿江來托付了嗎,我是家大人自然為他做主提親?!?p> “就這么提親???”崔十安白了他一眼,嫌棄道:“誰家給提親光帶一張嘴啊?”
咱們謹之少爺那可是清風霽月的人物,哪里聽得這些粗俗的話,嗤之以鼻道:“有情人貴在有情,誰像你這么勢利眼。”
“勢利眼?”這把十安給逗樂了,還嘴道:“感情謹之少爺是天上的神仙,不吃飯不喝水,綾羅綢緞皆是草織的不成?”
“那是自然。”他一本正經道:“我從前都是住在天上,汝本凡夫焉識仙人。”
“你再多多夸口兩句,我便要吐出來。”十安被他說得語塞,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往后不敢見你,一見就覺得我這凡夫俗眼玷污您嘞。”
謹之露出笑容,逗他:“你看那天上的云朵是我,月亮也是我?!?p> 記得當時他離京回江南時,叮囑謹之別再拿性命做博,那時謹之說的是:月照江南,十里長安。
我們雖不得見,但都在月光之下,你好與不好,我也一樣。
“你快得了,大雪的日子哪來的什么明月清云?!?p> 這張嘴啊,正事沒見他說過,竟不知何時起滿嘴的花言巧語,半點沒有從前不茍言笑的模樣。
“你啊…”謹之想說他不懂風情,卻也沒說出口,只是看著他,珍惜萬分。
忽而又收了玩笑模樣,認真起來:“那就風雪也是我。”
“你別說這樣的話?!?p> 十安不覺得溫暖,聽了只覺得心慌,急眉瞪眼追問道:“你這么說,我覺得是道別,你到底要做什么啊?!?p> “是在道別啊?!敝斨中α似饋?,像個孩子一般:“我不能久留,只是來看你?!?p> 今晚看似一路暢通,無人盤查,但這暗處藏了多少人可是數不清楚了,稍有異動,只怕大業(yè)未成自己倒身先士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