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是頭一回跟著崔十安來著珈藍(lán)寺,上了香后再替角兒添上香油錢,于前殿等了許久不見人。眼看近午,惦記著崔十安的傷又擔(dān)心著打從早起就水米未進(jìn),猶豫再三還是抬腳去尋人,三步一問那供燈樓于何處。
上了樓就見崔十安一人盯著那燈發(fā)呆,小河不知但也不問;十安一晃,好似回了神兒來,揚起尚是虛弱蒼白的笑容,抱歉道:“對不起,讓你久等了?!?p> 小河噙著微笑,不言不語雙手接過崔十安手里的剪子;他手一僵,未有反應(yīng),幾指關(guān)節(jié)動了動像是被風(fēng)雪給凍得。
小河拿著剪子修剪著幾處燈芯,道:“角兒不知該如何修剪燈芯,還是我來吧?!?p> 崔十安笑笑,裹緊了披風(fēng)轉(zhuǎn)身往窗口走了兩步,腳步一頓轉(zhuǎn)向往樓梯口去;小河放下剪子,跟在他身后。
心思通透的人是不用人勸慰的,道理都明白得很,看誰放得下而已。
扶著樓欄一步一步往下走,原想著這會兒香客們都是奔著冬至祭拜來的,前殿忙些才是應(yīng)當(dāng),這處少有人跡;誰知下至三樓聽見聲響,抬眸一看正瞧見一僧人給樓角幾處小臺的燭盞剪芯添油。
本著遇佛拜見僧禮,崔十安于三樓站定雙手合十,頷首垂眸前傾身子,道了聲:“小師傅好。”
這僧人轉(zhuǎn)過身來,展顏一笑看起來倒是年少,順手吹滅了手中火信子,還禮道:“是小僧?dāng)嚁_施主奉燈祈愿了?!?p> 十安從沒到這三樓停過步,聽了話,上前兩步像是想看看那些燈盞;不知為何,見著出家人就愈是覺著自己俗氣透頂。
“是我打擾小師傅才是。”他淡淡笑著,聲音有些弱。
供奉在五樓,這是三樓,屬實是自己打擾了人家。
僧人看了他一眼,回應(yīng)道:“施主身子不適,仍冒雪來奉,必能得償所愿?!?p> “是嗎?”崔十安原本要笑的氣息一岔,咳了好幾聲,笑道:“來熄燈的人,菩薩也會庇佑嗎?”
“熄燈?”不知是不信還是驚訝,僧人問了一句后呆了呆,復(fù)而一笑又像是即刻想通了,道:“菩薩會的?!?p> 崔十安拿起桌旁的小竹簽撥弄著一盞燈,孩子氣般玩鬧的語氣道:“我先前許愿,如今反悔,您說菩薩該庇佑哪一回?”
這話怎么說呢,聽起來像是說從前有求但未能如愿,如今熄燈反悔圖個意氣用事的痛快。
僧人的佛珠搭在右手,數(shù)捻了兩顆佛珠,道:“佛說無念不成劫。”
無念不成劫?
你求天從人愿是念,求愿不從前也是念。
起念便生劫。
他心頭一動,大片大片的酸味兒就涌上了鼻尖眉眼;小僧人的佛珠扣在虎口處,平掌清瘦而立,行了禮帶上火信子走去上一層樓。
小河扶著崔十安下樓,只覺得他腳步輕輕,整個人都松散了些,每每一呼吸也像是長嘆一口過往,看起來讓人心疼。
他身子骨細(xì),自小學(xué)藝刻苦受了那么多傷也沒見他有過這副模樣;如今長大了,個頭身架都長開了,反是步步如枯葉落黃,輕巧也悲涼,不思不想,不念不望。
后來,他停在了紅楓道上,這一路落葉飄零比冬雪還叫人看著心寒。
打從不遠(yuǎn)處小跑來一小僧人,跑得氣息錯亂衣袍染塵,看著還像摔了幾回;急急忙忙于崔十安眼前停下腳步,還險些摔了。
“施主。”雖然匆忙,仍是穩(wěn)住身形對著崔十安行了個合十禮,道:“山下起了暴亂,正往這山上來,方丈命我來報,還請您去東院避一避?!?p> 暴亂?
這盛京城郊,天子腳下,何等不要命的竟敢起暴亂?
“是什么人?目的為何?”崔十安問。
年節(jié)時下,官宦人家也多有上山祭拜的,護(hù)衛(wèi)帶了不少,這時候起暴亂是圖什么呢;若是求財,應(yīng)該在埋在十里亭外劫往來進(jìn)京的貨車商隊才是啊。
“這…”小僧人撓了撓頭,分明也是個傳話通稟一問三不知的。
小僧人急道:“您避一避就是了,小僧還得去西院告知蕭老夫人。”
“是那嫡小姐與張家定有姻親的蕭家老夫人嗎?”
與那張家有姻親的又不是他,平白問句話就不自覺地握緊了掌心。
“是?!?p> “我去吧?!边@話音幾乎接在那聲“是”之后,他想都不想就口而出的話,甚至都不為自己多想半分。
小河道:“寺院偏殿小院眾多,我家主子與蕭家也算故交,索性上門去說,小師傅快去通稟他人吧?!?p> 這么一說倒也是要緊,這小院禪房數(shù)之不盡,若是慢了一步人還說不準(zhǔn)去哪兒了呢;小僧人道了聲謝后趕忙提起衣前擺跑了去。
沒等小河回過神,崔十安急急就往西院去了,一路走來平穩(wěn)輕勻的步子在霜雪楓葉里跌跌撞撞;小河幾步上前,半扶半撐又是拽的力,氣得連出口的話都急了些。
“角兒!”
“你這是圖什么啊你!”
去就去吧,自己身上傷都不理了嗎?去就去吧,人家又不是與你有姻親,你這是上趕著做甚??!
“年節(jié)時下,道上往來商貨頗多;山郊敬香禮佛的人能帶多少銀錢,攻寺絕不是為了劫財?!?p> 劫財不去道上,上山來能劫個什么。
他說得有理,卻是頭也不回腳步不停地往西院去。
“這寺廟往來車馬多的是,可這眼看過午,要么留寺食素要么啟程回府。”
他腳下風(fēng)雪滑靴,扶著道旁楓枝又急又跌地往西側(cè)去。
“車馬疲倦之時攻山而來,斷了山下來路,必然是來找人的;黃昏時下山去,等消息傳進(jìn)盛京辨明真?zhèn)魏笤倥杀呀?jīng)來不及了。”
小河扶著他,給他踏雪而往的支撐。
有些人就這么奇怪,明明事不關(guān)己非要庸人自擾之;師父總說盡人事,聽天命,不請強(qiáng)人所難之事,不行自不量力之道。
小河看不懂他。倒不是不懂他的沖動,只是不動他的執(zhí)著;燭不燃,何至于顧盞。
西院小廝婢子內(nèi)外三重,傳話至蕭夫人稟明南音小伶崔十安拜見;婢子來迎時,他二人已落了半身薄雪。
原以為里頭不知道,誰知崔十安稟了話,才從蕭老夫人口中得知,府中小廝外出送信遲遲未歸,已然遇害,西院除了近身的嬤嬤知曉之外,別的人都瞞住了,唯恐聲張亂了人心。
今兒出門送信?
聽著老太太的話頭就是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貿(mào)然下山,恐怕與暴徒撞個正著害了性命。
若非暴徒起亂,這山上的僧人還不知道呢,蕭家是哪來通天大的本事收了信兒的;若不是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是此次暴動的目的了。
這一趟蕭家祈福本就是為了去年祈愿,特地上山來奉神還愿的,原定就在寺里住三日,除了老夫人帶著嫡小姐弘娘,府里當(dāng)家的爺們是一個沒跟來。如今出了事兒,眼見暴徒逼近卻束手無策,如何不讓老太太心力交瘁。
崔十安只不過是上門唱過兩出戲罷了,既非血親也無舊情,上西院兒來報信也算是一份好心了,禮送出門就是情;誰竟知進(jìn)了主院竟過了大半刻也不見他人出來。
弘娘聽了婢子報的信兒,正往祖母屋里趕;說不上什么著急,只是覺得有些事還是不好讓崔十安摻和進(jìn)來的好。
他是人家的命根子,但憑人家自己心狠,旁的人是說不得也動不得。
沒等進(jìn)屋就在院里瞧見老嬤嬤送客出院來,躬身道了聲謝,看樣子對崔十安還有些許熱絡(luò)。
他臉色仍是蒼白得很,像是累得說不出多句話,勉強(qiáng)點了點頭,撐著小河扶手之勢轉(zhuǎn)身向院門口去,抬眼看見了弘娘。
這小丫頭片子也不是不知道暴亂的事兒,看起來但是輕松自在沒有半點心慌意亂的樣子。見了他的目光之至,反而還像舒了口氣兒般地笑了起來。
寺里不比府宅里有待客茶廳,留人去姑娘院里閑坐也不合規(guī)矩,幸而她大小姐仆婢幾人成群,眾人眼前坦蕩些,閑說兩句話也沒什么。
弘娘行了禮,說了句送崔老板一段兒正好敘敘舊;兩人就這么往外走去,身后仆婢三步之距垂眸跟著同行。
“你怎么來了?”
弘娘說道,語氣親切自如;時興的羅織繡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兒地躲在裙擺里于石板路上踏行,手里不知何時摘了支花兒把玩著。
十安揚起唇角兒笑笑,答非所問地回著:“瞧著你像是特地走一趟來跟我說話呢?!?p> “特地尋你不假。”她少女嫣然的笑意正美,像平日里玩鬧一般開心的神情:“倒不是有話說,就想問問你怎么來了?!?p> 按理說吧,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何況關(guān)乎性命非同小可,走這一趟做什么;總不會是愛屋及烏,南音名伶特來替他那摯友知己張謹(jǐn)之維護(hù)一番未婚妻子吧?
愛屋及烏?
哈哈哈…累得弘娘險些笑出聲兒來,自個兒這是怎么想得出來??;唉,人生有幸結(jié)識此等大義無私之朋,真叫人笑得腹痛。
“你還笑?”崔十安睨了她一眼,有些哭笑不得;這小丫頭是真不知還是假輕快,竟然還眉開眼笑的。
“這可是暴亂?!?p> 崔十安出言提醒道。
“山下聚了三五十人,消息也傳不出去,奔著擄走你人來的?!?p> 倒不是想嚇唬她,就是壞心眼兒地想看看這丫頭害怕起來是個什么模樣,不枉他費心替她著想。
“我知道?!惫媚锛沂附鹳F,指尖小甲透著微亮,食指與拇指一捻將花朵上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隨著腳步落地一步一瓣兒。
她道:“我們進(jìn)寺祈福定的三日,頭一日進(jìn)寺就收了信,信中大放厥詞要祖母交出我去,祖母不以為意,只當(dāng)做是宵小之輩癡心妄想?!?p> “后,寫了家書附上那賊人書信命小廝送回府中交給父親細(xì)察處置?!?p> 她原本高興明媚的模樣一下像落了陰雨,幽幽細(xì)道,像在說一個故事般:“務(wù)要暗中仔細(xì),不可放肆張揚,不可有損蕭家門風(fēng)。”
十安察覺話語之中不同,側(cè)眸看著她,只覺得這小小女兒一瞬之間卻有三分意氣好似謹(jǐn)之。
弘娘繼續(xù)道:“誰知昨兒第二日就收到了新的書信,祖母拆信之時那小廝的五支血淋淋的手指頭掉在了她膝上…”
“驚魂一瞬,緩過勁兒來才曉得已落入包圍之中,已不可輕舉妄動?!彼f著說著,又恢復(fù)了起先玩鬧的語氣:“那書信中言明,一伙弟兄都是亡命天涯的打算,本就是為首的看中了我,若是冒死上京一趟得不到,那索性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殺個痛快也好黃泉路上有人相伴?!?p> 這些話,前頭在老太太屋里十安也聽了個些許,雖沒有弘娘講的細(xì)但也相差無幾;此時沒有震驚,只是見眼前這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姑娘無謂般道出前因后果時,心頭生出幾分不忍來。
謹(jǐn)之出身世家,位于嫡長,自有一身不可拋忘的責(zé)任;可弘娘不過是個姑娘家,本該快樂無憂等待父母婚命,日后相夫教子順?biāo)煲簧攀?,原是出生名門,這天命貴女終不俗。
都是身不由己罷。
聽她說起祖母那一句話時,眼底漠可見心上涼;一生清傲也抵不住至親涼薄,只愿她入名門貴府,只在乎門邸清名,卻不談稍有不慎生出意外,她一介女流又該如何處世。
他問弘娘:“你怕嗎?”
“不好嗎?”弘娘一笑看起來就像少女裁衣般愉悅,玩笑般反問:“我眼看就要成親,出了這樣的事兒來,你該高興才是?!?p> 這是什么話?
噗…
十安被她逗得笑出聲來,他崔十安即是小小戲子,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哪有那么黑的心?
換了旁人聽了必然是要撕破臉吵幾句的,弘娘倒是不怕,只覺得崔十安是個通透大度的人,必然懂得。
道旁竹葉沙沙好似蕩有微風(fēng),不察風(fēng)寒好似春;十安突然想起了江南,四季如春經(jīng)年無雪,即便隆冬臘月也是綠植蔥蔥。
他原是最愛那樣生氣勃勃的景,千里進(jìn)京也再沒見過那樣的景色;可惜,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路有分叉,人有聚散。
“愛屋及烏。”他笑得坦蕩半點不避諱,語罷拱手行禮轉(zhuǎn)身離去。
弘娘聽了一愣;思緒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彎兒來,敢情倆人走了這一道兒,都是因為這位角兒的“愛屋及烏”吶。
“啊哈哈哈…”弘娘被他氣笑了,一時無言以對,抬手就是半握拳揚著食指半天罵不出他兩句:“好你個崔十安…”
還用你愛屋及烏特上門來關(guān)心我一場?
看著那清瘦卻也頗有傲氣的背影漸行而去,她笑夠了便停下了;嘆了口氣,說不清惋惜什么。
崔十安來見祖母也不稀奇,應(yīng)該是進(jìn)寺上香來趕上了暴徒之亂,聽說蕭家在這兒,特來提醒一二好讓女眷躲避。
眼見過午就是黃昏,山下的幾條路都藏了人,就防著有人通風(fēng)報信兒,昨兒個到現(xiàn)在祖母茶飯不進(jìn),看著那封“明日黃昏后”的信,急得頭風(fēng)都犯了。
怎么辦呢?那能怎么辦呢?
她一個知書達(dá)禮的大家閨秀,自幼受蕭家栽培撫養(yǎng),又怎么能不替祖母分憂;昨兒夜里勸了大半時辰,才說服祖母交人。
弘娘細(xì)細(xì)說起;那被切了手指頭的小廝,便可見這寺廟早就是賊人囊中之物,一舉一動皆在眼下,根本不可能讓婢女替換,少了一個仆婢人都是清楚明白的,萬萬不可冒險。
仔細(xì)說明利弊給老太太聽;唯有把她交出去,趁機(jī)松懈防備,讓人下山通風(fēng)報信才好營救;否則等賊人殺心一起,不說這大小姐清白不保,且說這滿院子的蕭家仆人與祖母都性命難保。
蕭家男子從此也會受人恥笑無用,日后蕭家子孫也再難聯(lián)姻,數(shù)輩清譽難以挽回。
老太太最重門第清白,最在意的就是蕭氏子孫,可眼見與張家聯(lián)姻在即此時要犧牲養(yǎng)了十幾年的姑娘,如何如何都是舍不得。
可再如何舍不得,比起蕭家那也是舍得的。
這樣的姑娘,聽得讓人心疼;一心為家族卻沒有個好下場,眼見犧牲清白名節(jié)也沒落個好名聲。
可你看,駐足眺望竹葉錯落之遠(yuǎn)遠(yuǎn),灰霧蒙蒙白雪皚皚,漸有夜幕降下之勢;她卻不沒有半點驚慌不安,反而神色有期,眼角眉梢的笑意從未有的柔和安寧。
湯娘子
長篇~(謝謝你一直等待,其實一直有寫只是沒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