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保大五年四月,西都江寧府金陵城。
自從伐閩失敗以來,唐主李璟就經(jīng)常的失眠,而長期失眠的直接后果便是,往常的儒雅偉奇與威風霸氣,在別人眼中都大打折扣了。如此一來,李璟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不理朝政了,煩悶的時候就召集幾個兄弟近臣,在宮中飲酒賦詩作詞享樂,不愿過問朝政自找煩擾。酒后的李璟處于半醉半醒的微醺狀態(tài),他的溫煦風雅要求自己時刻保持翩然的文士姿態(tài)。然而,在貌似冷靜和穩(wěn)重的外表下,酒后的李璟已然沉醉于過往的歲月中。不堪回首的記憶,不知不覺引起了李璟內(nèi)心的騷動和浮躁。不管那是何等的滋味,貴為一國之主的李璟只能獨自品味。
李璟在微醺中想起了自己的父皇,也就是南唐先主李昪。李昪的父親李榮在戰(zhàn)亂中失蹤,后隨養(yǎng)父徐溫改名為徐知誥,直到立國稱帝后才改回原來的姓名。李璟想起五年前,也就是升元七年,那年二月,他的父皇因丹藥中毒導致背上生瘡,在升元殿去世,終年五十六歲。李昪遺命齊王李璟監(jiān)國,同年三月,李璟繼位,改元保大。李璟在幾個兄弟中排行老大,原名叫李景通,家中有二弟李景遷,三弟李景遂,四弟李景達。五弟李景逷。雖然是長子,但李璟自始就深知,自己在父親的心中并非是儲君的最佳人選。因為比較自己的幾個兄弟,李璟并不具備優(yōu)勢。
每當想起父皇,李璟的腦海中總會同時浮現(xiàn)出另一個人的模樣,他就是李璟的二弟李景遷。李璟承認,自己確實不如二弟適合儲君之位。李景遷服用儉樸,不尚華侈,頗具他們父皇的風范,也因此深受李昪的贊賞和喜歡。當時的吳主并未禪讓,而李景遷恰好又是先吳王的女婿,輔佐吳政名正言順,因此,李景遷更受朝中老臣的擁戴,尤其是權臣宋齊丘。宋齊丘常常在李昪面前排擠李景通,而盛贊和輔佐李景遷,且舉薦自己的心腹陳覺為李景遷的教授,教他見識,以培養(yǎng)李景遷的高貴氣質(zhì)。當時,政事參決多在吳國都城揚州,而李昪則是以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之職鎮(zhèn)守金陵,李景通以長子的身份在都城揚州代秉國政,位及宰相。然而,宋齊丘卻似乎認為李昪意屬景遷,故意把不法知錯多歸咎于李景通,而盛稱景遷之美。李昪于是把李景通召回了金陵,以景遷替他到都城揚州代秉國政。如此一來,李景遷似乎大有希望被立為嗣子,接替李昪的家業(yè)。只可惜,李景遷還沒來得及等到李昪受禪稱帝就離開了人世。在李昪受封齊王后,李景通就被立為王世子,但景通不受。及至李昪受禪稱帝后,李景通先是被封為吳王,之后又徙封為齊王,為諸道兵馬大元帥,距離儲君太子之位僅有一步之遙。
除了二弟李景遷外,唐主李璟的其他幾個弟弟也都是人中龍鳳。四弟李景達剛毅開朗,好武而不善文,同樣深受父皇的偏愛,而李景通卻天性儒懦,又酷好文藝,不得父皇的認可,就連五弟李景逷都可能成為李景通的潛在對手。李景逷身為李昪的幼子,生于李昪受禪稱帝那年的仁壽節(jié),其生母種氏深得李昪的寵愛。有一次,李昪偶然經(jīng)過李景通的寢宮,恰巧遇見李景通親自調(diào)試樂器,李昪因此大怒,大肆斥責了李景通,并數(shù)日不予召見。五弟李景逷的生母種氏乘機間言,說李景逷雖然年幼但是聰慧,可以代替李景通立為嗣子。種氏急于讓李昪立李景逷為太子,其干政行為令李昪極為反感,不僅沒有得償所愿,種氏反而不再得寵,甚至被李昪從寢殿中斥責了出去。李昪雖然反感種氏的行為,但確實有認真考慮,長子李景通是否適合立為嗣子。李景通偏好文藝,李昪覺得此兒不能擔當治國重任,一度想廢長立幼,但因為擔心引起朝局動蕩,所以沒有付諸行動。李景通對父皇的心思似乎也有所會意,他對文藝的喜愛是真心實意的,也無意卷入立儲的漩渦之中,便離開了金陵的朝堂,去了廬山國學,終日潛心讀書,一刻也不思皇位。后來,李昪要封李景通為太子,李景通反而認為,兄弟爭位必然影響統(tǒng)治基業(yè),堅辭太子之封。李昪轉(zhuǎn)而因此對李景通刮目相看了,下詔稱其守廉退之風、師忠貞之節(jié),甚至感概,有子如此,予復何憂?也正是因此,李昪在立嗣之事上一直猶豫不決,直到李昪駕崩,朝中眾臣仍然對儲君人選有著很大的分歧。
時到如今,李璟仍常想起五年前父皇駕崩后的處境,身為東宮之主的他何去何從。中書侍郎孫晟似乎擔心馮延巳等東宮舊僚得寵專權,于是奏請李景通的母后臨朝聽政,阻止李景通當政。李璟深知,他的母后以賢淑著稱,德高望重,在眾臣中有口皆碑。所幸,翰林學士李貽業(yè)為李景通據(jù)理力爭,以婦人干預政事必然導致禍亂為由怒斥孫晟,并盛贊李景通的德行。孫晟因此未敢堅持己見,然而,李景通卻也不敢即位,而是含泣讓位于諸位弟弟。此時,奉化節(jié)度使周宗手取袞冕衣帝,勸說李景通,天下付陛下神器之重,豈得固守小節(jié)?在經(jīng)歷幾番波折之后,李景通這才得以正位,登基繼承唐主之位,改名李璟。即位后,李璟對手足兄弟十分友善,在當年的七月,就徙他的三弟燕王李景遂為齊王,四弟鄂王李景達為燕王。到了八月,李璟再立五弟李景逷為保寧王。李璟甚至還詔告天下,聲稱繼承先帝遺志,要以兄弟傳位之意,封齊王李景遂為諸道兵馬大元帥,居東宮,燕王李景達為副元帥,判六軍。李璟登位后表現(xiàn)出來的雍容大度轉(zhuǎn)眼便天下皆知,雖如此,眾臣并沒有真的看好李璟,老臣李建勛就認為,李璟雖然寬仁大度,在這一點比先帝李昪優(yōu)秀,但是李璟的習性未定,假如身旁沒有正直的人輔佐,恐怕不能守護好先帝的基業(yè)。
想到這里,酒后微醺的李璟笑了,他覺得當時的自己是真的可笑,真心誠意待人,甚至對那些反對他即位的人,李璟都不計前嫌。比如宋齊丘這個老狐貍,在李景遷在世時就勸諫先帝李昪,以李景遷替代李景通,前往揚州輔佐吳政,大有改嗣之意。升元六年,吳越都城杭州發(fā)生大火,宮室器械被焚毀一空,吳越王錢元灈受驚而死,宋齊丘向先帝提議,覺得這是出兵吳越的最好時機。先帝李昪經(jīng)過十余年的苦心經(jīng)營,使得唐國社會安定、民心歸附、財富聚集,對外結交鄰邦、不興干戈,對于宋齊丘的提議,李昪毫不猶豫地否決了。然而,在宋齊丘的引導下,朝野上下對出兵的呼聲仍然不斷,先帝李昪為了制止不斷增長的戰(zhàn)爭情緒,采取了罷黜主戰(zhàn)重臣的方式,收了宋齊丘的權柄,把他送往江南西道的洪州就任鎮(zhèn)南節(jié)度使。先帝駕崩后,李璟不計前嫌,以鎮(zhèn)南節(jié)度使宋齊丘為中書令,奉化節(jié)度使周宗為侍中,宋齊丘這才再次入朝為相。李璟將這兩個素來不和的先朝勛貴舊臣安排在宰相之位,一來可以順應眾臣的希望,二來也是想使他們相互牽制,防止超級大權臣的出現(xiàn),避免朝局的不穩(wěn)定。然而,李璟的這些用心良苦最終卻是徒勞的,沒有人是宋齊丘這個老狐貍的對手。宋齊丘的黨羽隨時都可能備有一百個計謀,而恭謹自守的周宗只會找唐主李璟百般泣訴。想到這,酒后微醺的李璟臉上的笑容凝固了。